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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陆宜铭从出生起就没跟别人睡过一间房,就连父母都没有,说是防止出现分离焦虑。
    这么多年来,唯一被允许在他房间过夜的,只有小渔一条小狗,其他人再怎么费尽心思,都没能成功。
    而如今,一个刚来庄园的年轻先生,居然要跟少爷一同过夜了?
    庄锦带着好奇,跟池渔一起把小床再次搬回陆宜铭卧室。
    还没等他问为什么要搬床呢,他就看见池渔直接往小床上一躺。
    安详得宛如走了。
    庄锦:?
    这狗窝对小渔来说有些小,他只能蜷着,没法伸展开手脚。
    但毕竟是他睡惯了的地方,他也不嫌弃,上头还有淡淡的小狗味,混着宠物香波的味道,令狗安心。
    小渔缩了会儿,突然又扑腾起来,身体从侧卧变成俯趴,脑袋扬起,圆钝的犬牙暴露在空气里,却无半分恶意。
    “庄叔叔,我想要玩具。”
    庄锦不习惯俯视别人,于是半蹲着,手撑在膝盖上:“你要什么玩具?”
    陆宜铭刚从浴室转出来,就听见了管家的夹子音。
    尖细,像厂公。又温和,像哄孩子的厂公。
    陆宜铭:……
    他小时候都没听过庄叔这样说话。
    随后,他又听到了池渔轻声的回答:“我想要那个灰色大头怪,五条腿的。”
    庄锦:?
    那是什么东西?
    庄锦头探得更前:“你再说具体点呢,池先生?”
    池渔:“就是那个……”
    两人一问一答,持续了好一会儿,可庄锦就是不明白池渔口中的玩具到底是哪一个。
    池渔倒是有耐心,也不恼,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灰色大头怪就是灰色大头怪”。
    就这么持续了一会儿,气氛都开始焦灼起来时——
    陆宜铭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整个人都团进被窝里,随后闭上眼,看起来随时都能睡着。
    庄锦与池渔的动静立刻小了,两人看看床上躺着的人,又彼此看看,互换眼神。
    好像不适合再讨论玩具了。
    庄锦直起身,准备退出少爷的卧室,但刚迈开腿,就听见床上传来一句清淡的吩咐。
    在昏暗的光线里,那声音如丝般缠来,仿佛要将人困住,给予审判。
    “是那只灰色的驴玩具。”
    庄锦:?
    ……
    一会儿后,小渔揽住那只灰色小驴,想咬一口看看里头的气囊哨还会不会哔叽哔叽作响。
    但作为人,他知道陆先生睡了,自己就不该再有动静。
    于是小渔垂落脑袋,把玩具揽得更紧。
    自己也该睡了。
    小渔不会知道,与他狗窝毗邻的大床上,陆宜铭在黑暗中双目睁大,盯着看不清纹路的天花板,怎么都没有睡意。
    池渔睡狗窝是为了留在自己房间。
    池渔知道驴玩具是因为那本来就是小渔最喜欢的东西,三年前晚宴上小狗就全程叼着小驴四处晃悠,池渔会知道那玩具重要也很合理。
    但……
    陆宜铭想不明白,池渔那样一个小少爷,过去连自己的脸都敢下,如今怎么会心甘情愿做这些真小狗才愿意做的事?只是为了靠近自己有所图谋吗?
    可对方的种种行为,竟然让他觉得,池渔仿佛真的想要替代小渔在这个庄园的位置。
    ……
    陆宜铭又做起了梦。
    梦里自己失怙失恃,整夜无法安眠。
    他对父母的离世并没有太多感触,仿佛两个陌生人离开了自己的世界,自己也获得了绝对的自由。
    自由吗?脱离了凝视与掌控后,自己当真自由了吗?
    如果这份自由真有那么快乐,怎么自己还是整夜都睡不着觉呢?
    在那些茫然又空白、除了睁眼就不知道该如何挨时间的日子里,是小渔在陪他一起熬。
    小狗会守在他床头,虽然出于习惯不敢上床,但依然倔强地把脑袋搁在床边,耳朵往后垂落,眼神温柔又怜悯。
    陆宜铭轻轻地用指尖抚过小渔的头顶,感受毛发与血肉底下骨骼的弧度,一下一下,梳得小狗眯起双眼,有些舒服。
    “小渔,别可怜我。”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得离谱,几日没说话竟让他喉间干涩如磨砂。
    “呕哑嘲哳”。
    陆宜铭主动靠过去,想要拥抱自己的小狗。
    小渔比主人表现得更加主动,前爪也搭上床沿,脑袋前伸,靠上陆宜铭的肩膀。
    陆宜铭感受着怀里小狗的温度,眼角湿润。
    “我还有你,我不可怜……”
    ……
    陆宜铭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
    眼泪顺从地落下,路过眼角,划过面颊,藏进鬓角发丝里消失不见。
    悲恸在这个时候忽然攫住他,让他对“可怜”二字有了具体的理解。
    他终于孤身一人了。
    这世上再也没有小渔会陪他挨过长夜。
    “陆先生……”
    一声轻唤在黑暗里响起,如鬼魅低吟,人耳很难听真切。
    陆宜铭以为自己是做梦听错了。
    但下一声呼唤很快到来。
    “陆先生,你是不是醒啦……”
    小渔压低了声音,用的气声,声带并未震动,只有气息从自己口中呼出。
    他觉得好玩,但还是克制着没有多说话。
    只是很奇怪,陆先生的呼吸明明已经缓下来了,不再似刚刚急促,理论上应该是醒了,怎么还不理自己呢?
    于是小渔又借着气音,说了一句。
    “理理我呀,陆先生。”
    陆宜铭僵硬地转过脑袋,看向声音出现的地方。
    很快,眼睛适应黑暗,他也看清了在黑暗中说话的人。
    是池渔,正盘坐在床边地毯上,身体前倾,双手轻轻搭在床沿,指尖用力,不肯落下。
    池渔的脑袋则大摇大摆地搁在床头,下巴落在床面,重心靠前,趴得稳稳当当。
    陆宜铭看过去时,与池渔的视线撞个正着。
    黑棕色的眼眸在夜间成了深洞,没有光线能在上头留下痕迹,却不知为何,陆宜铭从那双眼里感觉到了无辜。
    池渔的声带终于颤起来,有了实声。
    他音域太靠前了,接近感冒的声响,每个字的尾音又拖,仿佛在撒娇。
    “陆先生,我狗窝冻爪。”
    第8章
    其实那狗窝不光是冻爪,小渔身上也冷得够呛。
    快入秋了,就算别墅里恒温,但夜间睡觉如果没有被褥,还是会觉得冷。
    尤其是对小渔现在这副躯体来说。
    他以往毛发丛生,厚厚的绒毛能帮他挨过所有冰凉的环境,乍一换到个没半点毛发御寒的人类身上,小渔觉得这夜间格外难熬。
    狗窝是待不住了,他只能往床边靠。
    陆先生床边的地毯很是暖和,他喜欢,陆先生的床垫也是软软的,适合小狗搁脑袋,他喜欢。
    最主要是陆先生身上有让狗安心的味道,越近闻得越清晰,他喜欢。
    以前当小狗的时候,他每每感觉到陆先生快醒了,他就会靠向床头,如今作为人,他这方面的感知力好像弱了许多,但他还是固执地守在这里,想要知道陆先生是不是真的会醒来。
    陆宜铭像是感应到了他的期望一般,醒得很快。
    小渔说完话后就笑呵呵的,想知道陆先生会是什么反应。
    结果床上的人竟然转动了身体,背对着他。
    小渔:……
    陆先生不想理自己吗?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兜头朝小渔袭来,灰黑色,直冲面门。
    小渔来不及反应,被一片柔软困住——是一条毯子。
    带细绒的毯子,软乎,手感温热,虽然没有被用过,却还是沾染着主人身上的味道。
    毛毯如水一般冲净了小渔心里的毛躁。
    随后,他听到陆先生迟来的声音,颗粒挤压,沉得叫人耳朵痒痒:“回你的狗窝。”
    小渔处理了下陆宜铭的话语,明白这是陆先生希望自己能好好睡窝里的意思,他听话照做,很快就爬回了床尾的狗窝。
    陆宜铭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终于消失,心也跟着定下来。
    想找借口爬上自己的床?门都没有。
    他半阖双眸,视线并不聚焦,人却蜷得很深,膝盖几乎要抵住胸口。
    陆宜铭想到卧室里的另一人,觉得讽刺,没想到小渔离开的第一天,他会跟害自己没见到小渔最后一面的人睡在同一间房里。
    荒诞。
    刚从有小渔的梦里醒来,他这会儿清醒了,不知如何再入睡。
    陆宜铭闭上眼,让自己尽可能陷入床铺里。
    如果小渔还在就好了,他的小狗会用轻轻的呼吸声安抚他清醒的神经……
    随后,他听到了池渔的呼吸声,轻轻细细,柔软如绢。
    陆宜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