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燕昭却始终不愿见他, 后来干脆又借由他“病体未愈”这一说辞, 命他“暂免上朝”。
沈琅连燕昭的面都见不到, 又遑论为薛鸷求情。
这些日子他为薛鸷四处奔走, 却屡屡碰壁, 那些官员起初对他客气, 一是为他受得燕昭宠信,二是多少也有些畏惧手握兵权的薛鸷的缘故。
如今燕昭不愿意召见他, 薛鸷又下了狱,他空挂着个“殿阁大学士”的虚衔,实际手里却并没有什么实在的权力可用。
况且就有权力、人脉, 眼下是燕昭要下令惩治薛鸷等人, 其他人要么喜闻乐见,要么也帮不上什么忙。
但凡他们敢在燕昭跟前劝上一句, 燕昭轻则不理, 重则便勃然大怒, 连那帮着求情的也要引火烧身。
薛大将军这回算是完了。这些日子以来, 上京城中全是这样的声音。
就在五日前, 沈琅重又写了封信, 让人秘密送往边关。
可谁知却是来不及了。
那些文官因怕夜长梦多, 这几日又是上书、又是跪请,只恨不得让燕昭赶快处置了薛鸷才好。
在他们的攻讦与撺掇之下, 燕昭另又下了一道圣旨,将原来的秋冬问斩,改到了三月初三日。
沈琅心里这才完全急了起来, 时间逼得这样紧,仇二那里恐怕连安排“行事”的时间也没有,事态显然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这一日傍晚,沈琅使了不少银子出去,让人请了燕昭身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到宫门处说话。
沈琅同他倒也有些交情,只是不算很深,在宫门处等了一等,心里倒有些怕他不肯来。
不料这人倒没有因他近日受了燕昭的冷落而怠慢他,远远的面上便带了笑:“沈大学士。”
“郭中堂。”沈琅也朝他一点头。
“听闻沈学士近来身体抱恙,不知目下玉体可已安和?”
沈琅道:“本也只是偶感风寒,吃几服药下去也就好了。”
两人先是不痛不痒地寒暄了几句,而后沈琅便从手上脱下来一枚素面玉石戒指,因是不经雕琢的素面玉戒,乍一眼却不怎样新奇,但只要细细看过,便知这是一枚上好的羊脂白玉戒指。
再好的玉,也不过百两银子,郭顺安见得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稀罕的,但这一枚戒指乃是燕昭还是亲王之时,久惯在手上戴着的,他伺候了燕昭这些时日,不可能认不出来。
“请郭中堂替我将这枚戒指交给陛下,再替我传一句话,就说楫舟想见他。”
郭顺安没有立即接下,只笑眯眯地望向沈琅:“陛下近来也很为琐务烦心,咱们这些人时常是一句话说得不对,就要受到责罚……”
沈琅连着那枚戒指又递过去一枚珰珠,郭顺安仔细拿起来端详了一眼,面上却是变幻莫测:“这珰珠贵重千金,咱家可不敢当。”
“劳郭中堂替我走一趟,就是陛下仍不肯见我,我也不怨什么。”
这枚珰珠本就是燕昭赏给他做耳坠的,只是怕让薛鸷看见了未免不高兴,又要跟他叽叽歪歪,因此沈琅便让金凤儿悄悄给收起来了。
郭顺安将那两样东西重又送回到他手里,他的笑意有些古怪:“说实在的,陛下对沈学士,既又器重,又有疼爱,内外廷中谁人不看在眼里?”
“陛下这些日子不高兴,总是冷沉一张脸,后宫也已是多日未曾去过的了,这也是实话。”
“我么,说好听些,人家叫我一声‘老祖宗’‘郭中堂’,可我心里自个得清楚,咱家的职责就是想方设法地替圣人排忧解难、讨他老人家的欢心。”
沈琅抬眼看着他,不知这人究竟是在铺垫什么:“郭中堂说这些话,我不明白。”
郭顺安仍然在笑:“沈大学士是聪明人,有些话自然也不必我点破,陛下他迟迟不肯给您一个实职,究竟为的什么,您别要说‘不明白’。”
沈琅沉默。
“其实,”那郭顺安兀地压低了声音,同他附耳道,“陛下前些日子,时常召见一位‘公子’,那人的容貌品相,倒与您有六七分相似。”
顿了顿,又道:“只是不知缘何,近日他也失了宠。”
“一个赝品,自然不如真货叫人珍爱,大学士若肯遂就了圣人的心,往后想要什么没有?就是那犯了事的薛大将军,你只要肯,他也未必不能化险为夷。”
“话,咱家都说完了,至于沈学士怎样选,那便只凭你自己的心。”
沈琅默然片刻,才又开口:“这是他的意思?”
郭顺安只笑了笑,却没有回话。
过了会儿他才道:“咱家还得回去伺候圣人呢,沈学士倘或并无此意,那便请回吧。”
“反正眼下离三月初三,也还有三日呢。”
只有三日了,他在提醒沈琅。
……
福宁殿。
已是子时三刻,殿内灯烛一盏未熄,直叫人分不清眼下究竟是昼是夜。
大约是燕昭快回来了,几个宫娥在寝屋的香几上摆上一个冲耳乳足炉,又将香团点燃了,放进炉中。
屋内袅袅升起了香烟。
不多时,燕昭便踏进了寝宫。
见那龙榻上的锦帐披落,显然是有人在的,于是他道:“既然来了,怎么还不快过来伺候?”
里头并没有声响。
“不过那日说你两句,倒同朕端起架子来了,”燕昭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了,“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话里已明显有了怒意,可里头的人却仍旧不肯吭声。
于是燕昭便跨步朝着那睡榻走去,随后一把拽开了锦帐,看见沈琅那张脸,他先是怔楞了片刻,而后才道:“……是你?”
忽然地,他面上的疑惑又变成了了然:“定是那郭顺安自作聪明。”
“你知道他要你来做什么吗?”燕昭面上既没有喜色也不见怒容,“楫舟。”
“……我知道。”
“你为了薛鸷,真的就什么事都可以做?”这句话里却明显带了几分怒意。
沈琅满可以说些漂亮话来奉承他,逗他高兴,用这张脸、这双眼睛,无论什么假话,只要他想,说出来大约都像真的。
可是他没有,那些暧昧的、引诱的谎话,沈琅通通说不出口。
燕昭眼下已卸去了冕冠龙袍,恍惚之间,似乎还是他们初遇时候的样子,他看着沈琅那张脸,忽然一笑:“楫舟。”
“……你真的肯?”
不得不说,燕昭方才真的动心了那么一刻。
他如今已是九五之尊,权力、财富,什么样的玉人姝丽,只要他开口,便立即会有人将其献进宫来。
眼下他除了想要绝对的权力掌控,成为名垂青史的千古圣君,以及让大宁恢复从前的繁荣昌盛之外,大约也就只剩下这么一个“遗憾”了。
可燕昭也知道沈琅的脾气,这是一个宁碎勿肯全的犟种,若是他心里不愿,无论怎样威逼利诱,他也不可能变得驯顺。
但他却又实在很欣赏、且极需要有沈琅这样一个,既能为他排忧解惑,又永不可能对他的龙椅有威胁的谋士。
燕昭有时候既可惜他是个瘫子,又庆幸他是个瘫子。
倘若这世上没有薛鸷,他也并不是全无可能将这人哄诱到手上,可燕昭知道他只要认准了谁,便如他的性子一般,永不可改了。
况且他也舍不得将这个人困在宫闱之中,他确实不缺可以纾解欲|望的人,何必又在沈琅身上自找没趣呢?
沈琅道:“陛下九五之尊,我为什么不肯?”
燕昭于是故意伸手去碰他的衣襟,沈琅始终低着眼,他倒是没有躲,但那脸色也绝说不上好看。
燕昭忽然笑了:“这么嫌弃朕?”
“平心而论,除了比他年长之外,朕的样貌也说不上坏吧?”
虽然权衡利弊之后,他认为没必要为着那点色|心,而失掉一个对他这么有用的沈楫舟,可到底是被薛鸷比了下去,燕昭心里还是有些微妙的不甘心。
那不甘心催生出几分轻微的、他几乎察觉不出的恨意来。是对沈琅的恨。
看他这副样子,就很想要摧毁他……如果薛鸷真的死了,这个人会是什么模样,燕昭忍不住想。
他本来想告知沈琅自己的计划,可现在却忽然不想说了,他就要看着他继续焦急下去。
沈琅终于说:“若是陛下想要,就是一百个、一千个‘沈楫舟’,也不是找不到,我……”
顿了顿,他忽然又改口说:“但我愿意留下来。”
燕昭接口:“只要薛鸷能活?”
沈琅没说话,过了会儿,才道:“陛下放他和他那些弟兄们回登封,他们到底护国有功,再怎样,也不至于到处死的地步,贬成庶人,也就是了。”
燕昭不回答,末了,才冷笑一声。
“朕再问你一次,论身份地位、文采谋略,朕有哪一点输他?”
沈琅盯着他的眼睛,还是诚然:“陛下白璧无瑕、无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