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珩自然清楚众人此时的揣度猜测,他只恍惚片刻就恢复了平静。
至于御座上的楚云轩,仍旧泰然自若,仿佛不知众人之揣测。
不过这般奇景只出现了片刻,天穹上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仿若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只是经此一番折腾,吉时已过。
楚云轩便让承文将军再测吉时,又命众人休整。
半个时辰后,典礼继续进行。
李书珩手中擎着新换的青铜酒樽,然后一步一步走到楚云轩身前跪下聆听教诲。
“九岁上吉,吉日惟良。
李氏公子,上承天命,下安黎民,正得王侯之位……”
礼官有条不紊的念着祝词。
李书珩收敛心神等着楚云轩最后的开口。
万幸,这一次没出什么岔子,典礼异常的顺利。
在接过楚云轩手中象征王侯身份的玉印后,李书珩便是真正的一方王侯。
他站起身来对着天地俯身三拜,那一刻,他竟有了一种登临天下的实感。
太白昼见冲煞紫薇吗?
自从决然走上那条路的时候,他便已是“乱臣贼子”。
……
十二楼,露落园。
苏珏此时正蜷缩在冰鉴旁,盘膝而坐,手里还捧着一碗冰酪,里面放了他最爱的瓜果。
今日是李书珩加封王侯的好日子,行宫里的礼乐声几乎响彻天穹。
他于十二楼中亦听得清楚,足可以想见典礼之盛大,
而方才天有异像,他们也都是亲眼所见。
遮天蔽日,太白横出。
事情是不是发生太过凑巧?
难不成几年前的梦竟要成真吗?
苏珏一时感到有些冷了,才发觉冰鉴里的冰已化了大半,他却懒得续。
要是让季大夫知道他贪凉,又要念叨他了。
他才不想讨季大夫的臭骂呢。
一时,门被叩响,之后门后出现的正是沈爷。
两厢见礼毕,沈爷拿着一册文书道:“公子,这是上个月刚收来的孩子,或是无家可归,或是被父母买卖,总共有百余人。”
苏珏接过册子看了又看,“沈爷,这些孩子……”
他欲言又止,怎么会这么多?
沈爷自然猜到苏珏要问什么,他接着回道,“这几年收成不好,官府各种苛捐杂税又多,今年还起了叛乱,流离失所的百姓又岂止百余户,这些孩子里大多是女孩,也有些男孩,那些男孩本来是想送进宫当个寺人的,但他们的父母拿不出钱去打点,又想自己解决,若不是咱们出手,多半怕是熬不过……”
说到这,沈爷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们也知道十二楼算不得什么好去处,可活着都难,谁还会在乎面子……”
“世道艰难,也是人心险恶,只要不是强买强卖就成了。”
这样的“买卖”十二楼从不曾断过,也从未出过什么差错,苏珏便直接吩咐沈爷将人都带到学堂去。
“是,公子。”
沈爷转身退下,这些事他做了很多,也早就驾轻就熟。
待沈爷出了十二楼的大门,正碰见一妇人推着木车举步维艰,木车里面装了些木柴,妇人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她女儿,众人都摇头。
那妇人面容急切悲戚,沈爷看了一会儿,又走上前问那妇人原委。
那妇人边哭边说,她们家本就不富裕,几口人守着两分薄田过活,公婆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体不好。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的丈夫死于叛乱,公婆受了刺激也不久于世,如今家里就剩下女儿与她相依为命,是以女儿跟着她吃了很多苦。
半月前,她的女儿同她上街卖柴火时不见踪影,她去找了官府,谁曾想官府要她拿钱才肯接案,她哪有钱去打点,只能自己去找。
可她一个妇道人家,找了半个月也没有头绪,她就一个女儿,怎么也要找回来。
沈爷听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吩咐小厮侍从帮着找找,再把那些木柴买下,又问那妇人愿不愿意给十二楼送柴,这样至少能解决她的温饱。
这年月苦命人太多,能帮一个就是一个吧。
那妇人听了千恩万谢,忙不迭的给沈爷作揖磕头。
沈爷叫人安置了妇人,自己则带着几个心腹去办苏珏交代的事。
……
青青子吟,悠悠我心。
册封的典礼结束,众人开始于奉先殿中宴饮。
此时奉先殿的正堂王座上,楚云轩正襟安坐,李书珩跽侍在旁,宗亲百官依次道贺,言语络绎有序,一步一顿,皆是规矩得紧。
下首之处,丝竹阵阵,着着竹染青色舞衣的乐姬婀娜娉婷,殿内洋溢着暖暖的喜意。
“启禀陛下,钦天监监正求见。”
彼时,楚云轩刚饮下一樽酒,他面色稍缓摆了摆手,余光看了看下首处的李家父子,然后点点头。
“宣。”
片刻,两位中官引着钦天监监正走入大殿,乐姬挥舞着罗袖,于中间让出一条步
殿上的道贺也渐渐收声。
“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监正从容起身。
“今日盛宴,又有天降吉兆,监正是有何祥瑞之语要进呈寡人吗?”
“启禀陛下,微臣是来呈奏祭祀天地一事的。”
“哦?”楚云轩等着钦天监监正进一步的回答,其他人也是如此。
唯有刚入仕不久的林宸心思最为活络。
他悄悄看了看上首的李家父子,二人还是一派镇定,其他人倒是神色各异。
“启禀陛下,今日本是璟王册封之吉日,奈何天生异像,太白昼见,冲煞紫薇,此乃上天示警。
微臣认为,为保西楚国祚,当于申时向天祭祀。”
钦天监监正说完立马跪伏在地,其他人也是敛声屏气。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凌迟百次也是不足以偿还。
“既如此,寡人允了,监正便与承文将军在临仙殿好好准备就是。”
楚云轩没有问罪,没有震怒,他只是平静的吩咐承文将军与钦天监监正共同筹备祭祀之事。
从始至终,他看也未看李书珩一眼。
就好像,此事与李书珩并无关系。
及至此刻,李书珩突然感到一阵无尽的恐惧。
他们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掌一步一步,无知无觉的推向未知深渊。
可他们却毫无察觉。
可怕,太可怕!
就连李元胜也不免打起寒颤。
然而没等他们从这种恐惧中抽离出来,众人已经跟着楚云轩来到了临仙殿。
王室居于正南御阶,华服玉饰,依序而立;贵族百官列于祭祀台东西,手执玉笏,端容肃立。
外有军阵拱卫环绕,内卫、城防、师旅等各居其位,最北方则是御林军列队,牢牢把控住进入祭祀场的门径。
李书珩作为今日的主角,他站于众人之首,楚云轩之下。
距离巨大的祭祀坑也就数尺之遥。
他板着严肃的面孔,眼睛却悄摸摸地往上看,试图抬高视角探看祭祀坑里面的陈设。
从前北燕虽然也重祭祀,但自从建安帝上位,他放出豪言,今生只信天命,不信鬼神。
于是建安帝很少在祭祀典礼上大兴土木,往往在宗庙前奏乐焚香献上三牲便罢了。
远不比陛下如今这般郑重威严。
还记得陛下初登王位时第一道政令便是废除奴隶殉葬制,连带着祭祀时使用人牲的陋习也逐渐废除。
可自从陛下开始信奉神明,祭祀人牲的陋习卷土重来,甚至愈演愈烈,上次行宫建成,他们亲眼目睹了那场极其惨烈的祭祀。
百余个孩童被残忍的献给天地,却还是不得吉祥。
如今不过是钦天监监正的一句话,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的人要丧命于此。
想到这里,李书珩遥遥向御阶看去。
御阶上是楚云轩清俊挺拔的身姿,玉冠束发,广袖织金,双手笼袖端于胸前,神色肃穆。
只待他的王命一下,便是又一次的血流成河。
未几,日之将申,吉时将至。
鼍鼓逢逢,编磬泠泠。
陶埙木竽吹奏出低沉而雄浑的乐音,轰隆从受命于天的高耸祭台碾向九州四海。
达天之高的流云在地面投下几缕弯折的云影,也被执戈扬盾的方相氏踏着傩舞的步伐碾于足下。
承文将军率钦天监监正缓缓登上三丈九尺的祭天台。
赤铜冕冠压住一丝不苟的长发,五色玉石串起的绶带珠链随步伐轻轻晃动。
冕琉下,承文将军庄严肃穆的面容因阳光与阴影纠缠而模糊不清。
钦天监监正白衣乌冠,神情端敬,低头躬身追随其后,并在承文将军行至龟甲处时前进一步,恭敬跪于龟甲北侧,呈上手中点燃的火折。
焚烧香篙兰草的青烟升腾而上,讴歌神明至上的礼乐愈发轰鸣响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