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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唐砚青垂下头。
    脏兮兮的帆布鞋对面,停着一双黑色丝绒高跟鞋,系带镶了珍珠,缠绕着女人粉白如玉的脚踝。
    “没事,我打个车。”
    “……那我陪你等。”
    两个人并肩站在路边。
    晚风吹来柳烬身上甜腻的桂花香气。路灯把两个影子揉成一团。
    醉意渐渐翻涌上来,唐砚青的脸烫得厉害。
    “最近城里不太平,你也小心些,别一个人乱跑。”
    柳烬也许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会这样絮絮念她的人。
    唐砚青小声应下。“我知道。”
    黑色轿车的灯光照进巷口。
    唐砚青坐上车,开出好几米,才敢回头。
    纤瘦人影立在夜色中,像阴郁墨色中绘了一抹朱砂。像滚沸落日的余晖。
    “好漂亮哦,你女朋友?”司机调笑。
    透过倒车镜,唐砚青白了一眼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
    “你们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做网约车,还是人口普查?”
    “哎呀,我这不是学你们年轻人嗑cp嘛,不好意思啊。”司机讪笑着道歉。
    家里漆黑一片。
    她打开灯。大半个客厅被纸箱填满,全是医馆关门后留下的资料和药材。她实在没有心情整理。
    供桌上摆着三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父亲,母亲,刚过世的爷爷。
    一辈子妙手回春,终究救不了他们自己。
    唐砚青上了柱香,倒头睡去。
    梅子味的薄雾包裹着她,将她沉入缥缈梦境。
    她梦见她们邂逅的第一世。
    承平二十三年的大寒,唐婉芝抱着从猎户陷阱中救出的白狐,跑进菩萨庙。
    连县志也未曾记载,这座老庙究竟是何时修成,没有僧道驻庙,却从未断过香火。漆色斑驳的无名菩萨,静立于莲花之上,宝相庄严,俯瞰众生。
    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在唐婉芝怀中呜咽,像人一样,一双琥珀做的眸子,含着潸然泪水。
    唐婉芝撕下一截衣袖,包好狐狸渗血的后腿,往它嘴里塞了半块原本要供给菩萨的桂花糕。
    “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唐婉芝瞥向门外,看见那株歪斜的古柳,给这狐狸定下名字。
    “以后你就叫……阿柳吧。”
    阿柳从此便住在这古庙中。
    唐婉芝每隔几日便来看它。
    “阿柳乖。”
    她总是坐在柳树下,用木梳仔细梳开狐尾打结的绒毛。白狐翻过肚皮,脑袋轻轻蹭她手心,发出幼猫般的呼噜声。
    香客们都知道,唐姑娘捡了只灵狐,来庙中参拜,也都多带些瓜果,帮着喂养。
    阿柳聪明极了。
    它会替渔民捉鱼,帮药农掘土,春日叼回孩童放丢的风筝,腊月趴在病弱老人膝头,做一只洁白的暖炉。
    柳絮飞起时,唐婉芝带阿柳一起去雾原山看桃花。
    艳阳将草地晒烫。一人一狐,依偎着小憩。桃花落下来,嵌在唐婉芝发间,也缀着阿柳的皮裘。
    花海明媚。
    某个晚归的夜里,唐婉芝也曾见到阿柳秘不可宣的另一面——
    几只野狼瞪着莹绿的眼睛,绕着菩萨庙打转。
    阿柳将少女护在供桌下,白毛炸起,不断发出尖锐的呜嚎。
    不知道是因为阿柳的恐吓,还是菩萨显灵,野狼最终没有进门,铩羽而归。
    唐婉芝低下头,亲亲它雪色的背脊,安抚狂躁的狐狸。
    “没事了,阿柳……没事了。”
    那狐狸又重新化作软软糯糯的一团,温顺地依偎到她怀中。
    所有静好年月,终结于承平二十五年的那场大雨。
    大雨下了整整一月。
    城镇被洪水吞没,逃难的人们争先恐后地爬上雾原山,没过几天,就吃光了行囊中的粮食,无法果腹。
    阿柳开始捕鱼。
    它把最肥的鲫鱼叼到怀胎的女子面前,自己蜷到石缝里,啃几颗酸腐的青果。
    起初,人们只是一起挨饿。
    但很快,饥饿使一些人沦为禽畜。
    姓许的屠户惯于杀生,第一个将狰狞视线投向阿柳。
    他拎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剔骨刀,悄悄接近白狐避雨的山岩。
    “阿柳,快跑!”唐婉芝大喊。
    “臭丫头,闭嘴!”
    几个壮汉推开唐婉芝,一齐追去。
    眼看阿柳越跑越远,屠户将剔骨刀猛然掷向白影。
    刀光逼近,狐狸一头扎进山脚的洪水,总算逃过一劫。
    满山灾民,竟无一人出手相护。
    唐婉芝只觉荒谬得可笑。
    第七日,屠户的老父咽了气。他号哭整夜,惨厉哭声几乎撕裂雨幕。
    活人们争抢着野草和树皮,空气弥漫腐败的恶臭,宛如炼狱。
    唐婉芝实在担心阿柳,涉着过膝深的泥水,漫山遍野地找。
    她从山顶找到山坳,穿过十几顷沦为沼泽的农田,终于走到菩萨庙前。
    古庙陷在水中,几近倾颓,菩萨像彻底褪去颜色,露出湿透的木纹。
    阿柳眼含血泪,伏在供台上。
    ——竟在向菩萨叩首。
    饥民欲食它血肉,它却既往不咎,守在这菩萨庙中,为苍生祝告。
    大难当前,人心不如狐心。
    唐婉芝双手合十,在阿柳身边跪稳。
    “信女唐婉芝,愿以命相换,求菩萨垂怜城中老幼……”
    她一次次俯身,额头磕上湿冷石砖,痛如刀锉。
    血丝从她眉心渗出,和了阿柳的眼泪,染红菩萨足下花瓣。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晨雾朦胧。
    唐婉芝被困在昏死和沉眠之间。阿柳躺在她膝头,气息奄奄。
    半梦半醒中,她看见无名菩萨从莲花台上拾级而下。
    “诸行无常,众生皆苦。”
    梵音如雪山清泉,漫过腐朽的屋梁。斑驳四壁,泛起七色宝光。
    “昔有商主舍身饲虎,今见白狐泣血祷天。此畜宿世积善,当证菩提。然你二人累世情执,似古槐缠藤,难舍难离——”
    菩萨手结与愿印,垂目看向血泊中的少女与白狐,身后浮现千佛虚影。
    “断你二人九世鸳盟,可换今日苍生渡劫。”
    唐婉芝怔然,仰望眼前神祇。“……菩萨此言何意?”
    菩萨的声音忽远忽近,伴随恒河沙数的诵经梵呗。
    “鸳盟若断,此狐历劫圆满,即刻成仙。你需燃指供佛,再历千劫,九世轮回尝尽爱别离苦,风露相逢亦作梦幻泡影。你,可愿受劫?”
    唐婉芝回头去看。
    门外是尸横遍野的人间,身边是奄奄垂死的灵狐。
    泪水洗去脸上尘泥,她低头叩首。
    “我愿意。”
    第3章 烂尾楼小区的调查记录。
    又是一年春深。
    城中柳氏商行的老板,运满十二辆马车的米粮,来菩萨庙供养。
    去年水灾,大雨下满一月方停。
    恰逢柳氏从外地迁来,搭棚施粥,扶危济困,救了半城百姓。无人知晓那豪富女子的真名,私下都称她作“柳仙姑”,“活菩萨”。
    也正是在天灾之时,唐婉芝看尽了人间苦厄,落发为尼,法号慈舟,在菩萨庙旁搭了几间侧房,定居其中。
    那日柳氏着一身素衣,却仍是冰肌玉骨,朱颜玲珑。
    “法师,柳氏有一事相求。”她向慈舟道。
    慈舟手持念珠,看着眼前之人,也看这三千大千世界,苦海无边。
    “施主何事缠心?”
    “民女只知自己姓柳,却未曾有过大名。今日前来,想请法师赐名。”
    春风吹起比丘尼的袈裟,也吹起漫天柳絮。
    慈舟停下手中念珠,声如叹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就叫……柳烬吧。”
    柳氏久久凝望着她,眼中淌落清莹泪滴。
    “……多谢法师。”
    她们从此仙尘路隔,岁岁年年。
    柳絮漫山遍野,如人生朝露中,最盛大的一场飞雪。
    叮铃——
    唐砚青在闹钟第三次响起时醒来,浑身酸痛。
    她似乎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柳树,大雨,白色绒毛,含泪的眼睛……却什么也记不真切。
    枕头上印着两朵未干的泪痕。
    想来梦中,也没什么好事发生。
    唐砚青骑上摩托横穿城市,蝉鸣和楼宇,从她耳边呼啸掠过。
    陆小葵竟然没睡懒觉,乖乖等在巷口,接住她抛过去头盔,蹦上摩托后座。
    “师姐,我们今天去哪!”
    女孩伸展手臂,牢牢环住唐砚青的腰,几乎整个人都贴在她背上。
    “别贴这么紧。”唐砚青把屁股往前挪了几厘米,稍微拉开些距离。“热。”
    “没事,等摩托开起来就不热了!”陆小葵完全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又贴过来,甚至靠得比刚才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