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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粗布衣衫不见,棉麻长袍领口系着素色布带。
    钟声悠悠,三响而起。
    师太缓步走至门槛,手中端着一钵绿豆。她抬手,绿豆如玉珠坠于雪地。
    庭院边飞来一群鸽子,为首一只落在师太掌心,羽毛灰色如霭,尖喙啄食绿豆,羽间冰棱化水,露出彩色斑点。
    师太双手合十,微微颔首:“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静悟庵少人惦念,香火不旺,汝若平心静气,老身受人所托,定护你一世平安。”
    放下铜镜,王絮转头,定睛望向门槛外,成群白鸽正争食豌豆。
    高墙之上,青山连绵,树梢新芽初绽,花红如霞,柳绿似烟。山溪遇石,“哗哗”作响。
    蓝天碧水,相映成趣,春已至矣。
    五月前,王絮立于山坡之上,她弯弓搭箭,一箭射出,林莺应声而倒。
    未及探他鼻息,东北向山脚下便有人影渐近,她只得匆匆离去。
    数日未进粒米,又逢冬日严寒,王絮逃至长陵县时,未至城门,便觉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有人将王絮从雪地里救起,送到了此处。
    师太问她前尘往事,王絮假托<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shiyigeng.html target=_blank >失忆,缄口不语。师太作罢,教她收起凡人心,方能常伴青灯古佛。
    王絮心中却并不应允。
    她暗自筹谋,待安定后前往洛阳学医。
    门槛边传来一道女声,惊得白鸽扑棱翅膀,冲向天际。来人梳着双环髻,别着一枚丁香绢花。
    “春种粮种良莠不齐,普通农户节衣缩食,生怕秋收后无米下锅,你却在此处安然喂鸽。”
    “你既为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救民于水火,岂能如此漠然置之?”
    王絮垂眸。
    辰时初刻师太出门,春雨绵绵,下了一刻便停了。院子里有颗梨树,树冠浓密,枝头在雨中不堪重负般垂了下去,花蕊浸润的水珠少了许多。
    分明前几刻看,还不是如此。
    身处这庵中,日子甚是安逸。
    然耳听之语终不可全信,唯有亲见之事,方能辨其真伪,明其是非。
    她不信师太。
    这双环髻所言,倒有可堪信处。
    粮种是农户挨家挨户自官府领得,若质量真如她所说良莠不齐,定是官商勾结之故。
    王絮并未参与今年春种。
    但去年冬天,村里粮食遭商贾大批收去,想必是为今年高价卖出。
    王絮向堂内走去,放下钵盆,回道:“这位香客,世间苦难,非一人之力可解。唯有众人齐心,方得一处安宁。”
    “檀彻师傅,倒是伶牙俐齿。”
    双环髻道:“只是不知师傅,齐的是哪颗心了。”
    风灌进佛堂,刮得佛前纱幔缠在莲花座上,王絮扯出纱幔,理平褶皱。
    背后一阵劲风袭来,王絮若无其事地继续动作,直到听到一阵石头坠地的声音。
    她转身,两块鹅卵石掉在青石板上,砸出个小洞。
    一个青年不知何时倚靠在门槛边,马尾高束,睫毛黑润,身着玄色绣云纹的窄身锦衣,腰间佩着柄长刀,手里捏着几块石子。
    “你主子命你去请人,便是叫你来这里狐假虎威?”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石头击中双环髻。她大口喘气,双手捂住腹部,蜷着身子蹲下。
    青年将手心石子掷在院里,拍了拍手。
    “你个下人,读过几个书,还不快带这位师傅,去见你家主子。”
    双环髻疼得哭了出来,却没有声音。
    她扶着墙向回廊走,王絮默不作声地跟上,经过门槛,青年身上湿润梨香与泥土的腥味扑鼻而来。
    是他一直躲在梨树上。
    绕过九曲回廊,身后青年看不见了,王絮开口:“禁食禁水,按压腹部可止痛。”
    双环髻看她一眼,“小姐要见你,她便是腊祭第二日救你的那个。”
    “你的好福气,在后头。”
    回廊曲折蜿蜒,两人一路无言,直至走到最深处的禅房,禅房外围满了护卫侍女。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双环髻推开门,站在门槛外,不再动作。
    王絮心有迟疑,屋内人率先开口说话。
    “且进。”
    屋内传来茶盏碰撞之声,热茶倾入杯中,淅沥沥作响,水雾升腾,氤氲起女子面容。
    想来今日师太出门捡柴是因着她的到来。
    王絮上前一步进屋,微微欠身,轻声道:“多谢姑娘雪地救命之恩。若非姑娘,我恐早已命丧黄泉。”
    暮春时节,这女子身着一袭月白色锦缎长袍,外罩狐裘披风,似乎十分畏寒。
    她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润。
    “不必言谢。”
    王絮欲开口,女子抬手止制止,手指轻触向王絮腰间束带,指尖微微一碰后收回。
    她抬眸,视线正好撞到王絮,递出的杯子却偏了方向。
    “你变重了些。”
    王絮长了几两肉,肤色稍白,身量亦长,腰间束带被撑开些许。
    与初至静悟庵时形销骨立的模样大异。
    她是个盲人。
    王絮接过她递来的茶杯,温热爬上指尖。
    数月前王絮晕倒在武陵城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王絮挣不开身上厚重的积雪,睫毛打颤落下一片阴影。
    一顶紫檀木轿子靠近,轿身垂挂着的帷幔擦过王絮的唇畔,留下一阵花香,如兰似麝。
    紧接着,一只沾了泥雪的脚踩了上来。
    轿夫绊了一下,轿杆脱了手,轿子在地上震了一下。
    “出了何事?”
    轿中人声音冷淡。
    “有个死人埋在雪里。”
    轿夫挖开埋在王絮身上的雪,松开她紧攥的手,取出那枚系着玉佩的刀:“是……徐家的人。”
    王絮睁着眼,虚虚地什么都看不清,好像轿夫将匕首送进帘内,随后,轿帘被卷起,有一人正往这里看。
    王絮撑着最后一口气,虚弱地吐出两个字:“救我。”
    轿中人向她投以一瞥,却在望见她那一刻,怔愣当场。
    后来,王絮只觉意识渐渐模糊,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她感觉到有人背起了她。
    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清楚要被带往何处,只是任由自己的身体随着那人的脚步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有了些许意识时,耳边传来了轻柔的鸟鸣声和潺潺的流水声。
    有人将她送到了这静悟庵。
    屋外有了声音,打断了王絮的思绪。
    “小姐,礼佛的时辰别误了,我们要在天黑前回城。”屋外侍女提醒。
    屋内,女子静静地坐在那里,虽目不能视,神色却格外宁静,对王絮道:“你且去吧,来年见你,望你能再多吃些。”
    “这位恩人,我该怎么称呼你?今日蒙你相救,此恩此情,我定铭记于心。若有来日,必当全力回报。”
    她救了王絮,却从未想过要回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女子久久未语,王絮微微垂下眼帘,转身离去。
    “程雪衣。”
    女子压低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王絮出了门,屋外的护卫侍女跟着她一齐离开,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王絮走了两步就拐进了旱厕。
    取下墙上倒挂拂尘,在水桶里打湿,将它卡在坑里,以一条手帕连接水桶与拂尘。
    麈尾毛朝厕中滴水,溅起“啪嗒”“啪嗒”的响声。
    王絮自后门而出,回到院内,自右侧回廊绕回禅房。
    护卫侍女都见不到了,禅房的回廊边沾满了碎土,今晨下过雨,带股泥香,像是新挖出的。
    王絮匆匆扫过去,有一记花绢,隐在柱子边,正是双环髻先前佩戴过的。
    王絮捡起花绢,捏在手心,她站的这处,周围泥土松软着,唯这处似乎被人拍实了。
    十指刨开些泥土,虽早已预料到,心中还是不为一凛。
    双环髻埋在土里,一丝不挂,衣物不翼而飞,脖颈上有道剑伤,一剑封喉。
    手心出了汗津,打湿了花绢。
    先前双环髻的丁香花绢,不是现下这个叠法。
    王絮沿着四角折叠痕迹拆开,一张纸团滚了出来。
    前半句墨痕干涸,似落笔许久。
    “程雪衣点名叫我来,我尽力调查她往返这里的目的,照顾好我娘。”
    后半句以血为墨,字写得慌乱,最后一笔尚未落下便匆匆停下。
    “王絮在此。”
    她用词是“王絮”,
    不是檀彻师傅,更不是程雪衣同党。
    只有一个见过她脸的人,会这样至死方休地找她。
    林莺。
    他不仅没死,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现下双环髻死了,他必定会来调查。
    可没有通关文牒、身份文牒的她,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