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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4避暑清晏公子陈情夺路昆明兄长断途
    檐下新挂的菖蒲艾草在夜风里簌簌作响,那白日里象征着辟邪纳福的翠绿与嫣红,此刻在昏暗的灯笼光下,只显出黑黢黢的轮廓,随风晃动。
    吴灼心神恍惚,脚下虚浮,踉跄着走在熟悉的回廊下,第一个念头便是去寻吴道时。白日里他那立于廊下阴影中的冰冷身影虽令人心寒,可此刻惶然无依,满腹的委屈与惊惧竟无处倾诉,除他之外,在这深宅大院之中,竟似再无人可倚仗、可商量。
    砺锋堂的院门未关紧,虚掩着一条缝隙。内里灯火俱无,黑沉沉的一片,唯有浓烈呛人的酒气混合着未散尽的端午雄黄味儿,从那门缝里丝丝缕缕逸出,沉甸甸地弥漫在夜空气里。她抬手欲叩,指尖触及冰凉的门板,那冷意直透心底。几日前争执时兄长那冷硬如铁的神色,以及自己口不择言的反驳,瞬间清晰地浮上心头。此刻院内这死寂与浓烈的酒气,无不昭示着他恶劣的心境。自己此刻前去,岂非自寻没趣?这认知如兜头一盆冰水,将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与依靠也彻底浇灭。抬起的手缓缓垂下,她孤立于廊下,四顾茫然,夜风吹拂,只觉周身冰凉,心下那一片因与至亲失和而产生的荒芜之地,寒意更重。
    几番踌躇,心绪翻腾如潮。
    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宋华卓一通电话将她约了出去。
    她思来想去,毅然赴约。
    颐和园内,昆明湖水波光潋滟,映着万寿山的苍翠倒影。那艘巨大的、中西合璧的汉白玉石舫——清晏舫,静静地泊在湖边,历经风雨,依旧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凝固的庄严。此处原属皇家园林,而今已对公众开放,却又因地处稍偏,游人并不如万寿山前那般密集,反倒显出几分清静。
    宋华卓提前到了,吴灼见石舫外有两名卫兵朝自己行军礼,便知宋华卓包了这地方。脚步略微迟疑,还是鼓足勇气走了进去。舫内阴凉,雕花的玻璃窗外是开阔的湖面,远处可见十七孔桥如长虹卧波。空气中弥漫着湖水特有的湿润气息,夹杂着木质窗棂淡淡的桐油味。
    “令仪,”他站起身,为她擦拭石椅,声音温和,“此处是否还算别致清静。”
    吴灼就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桌面。她深吸了一口气后决定开门见山。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却仍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微颤:“宋公子,今日实有一事,不得不与公子言明。”她顿了顿,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端阳那日,府上厚意,家父已然应允。然此事关乎小女终身,恕我不能从命。这份婚约,我实难接受。”
    话音落在空旷的石舫内,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起一点微弱的回音。
    宋华卓面上的温润笑意微微一滞,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转头望了一眼窗外浩渺的湖水,以及湖对岸隐约可见的西堤烟树,似乎在斟酌词句。片刻后,他转回目光:“令仪,能否告诉我,究竟是为何?可是云笙有何处令你心生不满?抑或是令仪已然心有他属?”
    吴灼摇头,避开他那过于专注的视线,也顺势望向窗外,仿佛那湖光山色能给她些许支撑,“公子人品才学,世所公认,我亦心怀敬重。”她喉头有些发紧,“只是,婚姻之事,非比寻常。我志在求学,想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想先凭自身之力立于此世,而非早早困于庭苑,成为联姻之下的点缀。这份‘秦晋之好’,于现下的我而言,太过沉重,也…太过仓促。”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无助的恳切。
    宋华卓静静听着,待她说完,他轻轻吁了口气,眸中漾开一抹势在必得的柔情,“原来是为了这个。”
    “令仪,”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恳切,在这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字句清晰地传入吴灼耳中,“我倾慕你,正因你与众不同。自燕京航展,目睹你于喧嚣人群之中,凝神于那些冰冷枯燥的引擎数据时的专注神采,我便知你绝非寻常闺秀。你所吸引我的,正是这份慧心与志向。”
    他目光扫过石舫精美的欧式玻璃窗,又回落到她脸上,语气带着一种与他年轻面容不甚相符的沉稳与深算:“我身在笕桥,心向苍穹,志在御风而行,护佑山河。我所求之伴侣,必是能与我并肩俯瞰这人世之人,而非一只只知啼鸣的笼中雀鸟。”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务实,“正因如此,令仪,眼下僵局,硬抗绝非上策。两家父母态度坚决,若你拒婚,不仅于事无补,反会使你成为众矢之的,处境更为艰难。”
    他小心翼翼的触碰她放在桌上的指尖:“不如……暂且应下。”
    吴灼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不解,几乎要立刻反驳。
    “听我说完。订婚礼仪繁琐,六礼流程漫长,每一步都可大做文章。我可借笕桥课业繁重、需赴南方集训、乃至随军赴前线等诸多理由,一力周旋拖延。家父与令尊处,我自有说辞应对。如此,既可全了两家颜面,暂稳局面,又能为你争取到一年光阴。待你学有所成,考入燕京,羽翼渐丰,自有更多底气与话语权。届时局势或有变化,我们再从长计议,岂不比眼下这般硬碰硬、徒惹伤痛更为稳妥?”
    他的话语条分缕析,看似句句在为她考量,为她在这困局中硬生生勾勒出一条看似可行的迂回之路。在这孤立无援的时刻,这番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
    吴灼怔怔地望着他,望着他眼中那片诚挚的发自肺腑的剖白,原先预备好的所有决绝言辞竟哽在喉间。他竟愿为她如此曲折周旋?甚至不惜担待拖延婚期可能带来的非议?
    石舫外,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湖面,波光粼粼,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远处传来模糊的游人笑语,更衬得舫内一片沉寂。
    她在思考:这看似两全的“权宜之计”,像迷雾中唯一可见的小径。然而这路径真能如他所言般顺利么?父亲那般精明老辣,家族那般殷切期望,岂是那般好拖延应付的?她心中掠过一丝极深的不安。
    见她久久不语,神色动摇,宋华卓语气放缓,添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令仪,我知你心中忐忑,但请信我并非虚言。”
    他将冰镇酸梅汤推到她面前,“这石舫是园子里最风凉的去处。当年慈禧在此观荷纳凉,想来也是贪这份水汽。”他指着舷窗外接天莲叶,“你看,这莲叶亭亭,其下有深根淤泥。恰如你我婚约,表面是时局所迫,底下未必不能滋养出情根。”
    吴灼指尖划过冰凉的玻璃杯壁,避开他深邃的注视。
    他忽然倾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这婚约,是你我绕不开的命轨。”
    那轻柔的话语,却带着千钧枷锁的重量!
    就在这时——
    “砰!”
    石舫舱门被猛地推开!刺目的阳光涌入,勾勒出一个高大、紧绷的身影!
    一身笔挺的军装的吴道时和宋旻出现在石舫门口。
    空气瞬间凝固!蝉鸣、水声,仿佛都被抽离!
    “大哥?”吴灼失声惊呼,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宋华卓不着痕迹地按住了肩膀。
    宋华卓缓缓收回手,脸上温雅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更加从容:“慎之兄?真是巧遇。我与令仪正赏荷论学,兄台也来消暑?”
    吴道时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如同最冷的冰刃,从宋华卓脸上缓缓移开,最终落在吴灼脸上,没有质问,没有暴怒,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无。
    “宋公子,好雅兴。”吴道时开口,声音低沉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仿佛刚从冗长会议中脱身,“家父有要事相商,命我接舍妹回府。扰了二位游兴,见谅。”他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
    他迈步上前,军靴踏过柚木地板,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他伸出手,却不是朝向吴灼,而是极其自然地拿起了她遗落在座位上的白色细亚麻手袋,动作流畅得像一位体贴的兄长。然后,他侧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吴灼,语气不容置疑:“走吧。”
    吴灼几乎是本能地站起身,指尖冰凉,甚至忘了向宋华卓道别。
    宋华卓看着吴道时那无懈可击的平静,看着吴灼如同受惊般顺从的姿态,感受到一种比怒骂更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压迫感!
    吴灼跟着吴道时走出舱门,刺目的阳光让她瞬间眯起眼。昆明湖的碧波,万寿山的青翠,在她眼中都变成了模糊晃动的色块。吴道时高大的身影走在她侧前方半步,背影挺直如旗杆,每一步都带着冰冷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