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先感到十分诧异,音量略高了些:「为要叫伊担厝内责任,害伊耽误终身,这款父母我见笑做。」
阿舍似乎不听他的反应,兀自继缋说:「明心嫁去一年多就没了,一个女儿养了二十年落到这款下场,你不惊,我是很惊很怨叹。」
「明心在家身体就不好,操劳过度,是我们父母不是。」
「你免再说。若明月不在,厝内的事谁要担当?谁要帮你晒盐?没人晒盐是要喝雨水?过两年,小的也嫁了,连鸡都无人养了。我身体一日一日坏,做点事就砰砰喘,你一年冬有半年冬在外头,厝内是要怎样度?」
知先犹豫了。他静静坐在阿舍面前,无意和阿舍争执,阿舍的话也不无道理,但他不能就此耽误明月终身。阿舍看他神色,瞪了一眼,说:「你不是讀冊人?讀得頭殻空空。不想我是要招个入赘的女婿?」
「哦!」
「大方是独子,伊是不可能来给我们招。」
知先沉默,纳大方为婿的热诚一下给打散,心中有种空虚寂寞的感觉。如果要招赘,大方确是绝无可能,他对这孩子的喜爱也只能止于喜爱,不能妄想纳为半子了。
「明月不知要否?」知先说。
「女婿招到家里来,哪有不要的。儿女的事父母做主,女孩子有意见人家爱笑。」
院里明月姐妹回来了,听到她们将工具放入储间的声响。
「叫伊来问问。」知先说。
「你是怎样,头壳坏了?八字没一撇,起码找人注意到对象才说,现在问伊,万一几年都找不到对象不是给人笑。」阿舍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一回事,只怕先问了,明月不肯,她的计划就失败了。
知先不愿逆意阿舍,他也思忖若明月离开,他将不知所措,为了顾家必不能到城里踏三轮车,守在家乡不事生产非他所愿,阿舍的做法也许是对的,他望着窗口透进来的薄薄光亮,一时主意也无,就让阿舍去安排吧。阿舍一向虽病着,不能操劳家事,但她是坐镇大军大师,大小家事的决定无不都要经过她的裁断。
知先回到院子,明月明玉姐妹两人正在院子里削甘蔗,长长一根甘蔗左手拦腰一横,右手抓了一把长刀往前削着,反复数次,一截白甘蔗露出来了,姐妹两人各砍了一截,站在屋檐下咬了起来。两张日下久晒的脸,一碰上甘甜解渴的蔗汁,顿时如凉风吹拂,脸上释然轻松,眼里有笑意,那是久旱迎甘霖的笑意。知先望着明玉削瘦的肩,那是一副不能挑家的肩呀,她的温散脾气也不能为家庭带来主见……。他望向明月,明月在那边潘下看见他,早替他削好一截,递过来,说:「阿爸,你回来还没吃东西吧?来,这甘帘很甜很解渴,你也吃一截。」
他接过来,咬了一口,一种甜甜的滋味,很想告诉阿舍。
第二章 盐田儿女
1
大方他们的船只沿着右河道缓缓开出海,明月站在河堤上,始终不能忘记起锚前大方往岸上搜寻的眼神,浓眉下那对眼睛不知寻找什么,那愉悦焦急的复杂神色包含着什么意思?她从堤岸下来就一直沉浸在这猜测里,是一种无边的幸福在心底荡漾,又似是一种捉摸不定的不安。自从大方为明心做了歌曲后,她觉得和他似乎搭起了一种更亲近的关系,好像她对明心的思念可以从他那里得到补偿,可以从他的歌找到思人的慰藉,她最怕半夜想起明心生前在家的一言一行,只有白天在盐田上听到大方唱那首〈白鹭鸶〉,她怀人的紧张与悲痛才能得到纾解。也许大方在唱这首歌时懂得她的心情,也许是这歌将他们无形地系在一起吧。她只觉大方给她生活的动力和乐趣,因为有这个人生活才有了期待,有了期待才能操劳不觉苦。
她因想得入神完全没听到身旁的三婶婆在她耳边叨念,走了一段路,才听到三婶婆说:「厝门都快到了,我讲一大堆,你是有听进去没?」
「啊!啥事?」
「神魂飞去哪?婶婆跟你说的拢没听到。」三婶婆个子矮小,背略驼,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手上恒常拿一把小铲子一只小畚箕,路上寻找人家放出来觅食散步的猪只,看见它们在路边排便,她先是在那附近的人家找人聊天,等猪只解了便,她拿起小铲子小备箕把那粪便捡了去,集够分量就出售给庄稼人当肥料。村人有时戏称她猪粪婶,她完全不在意,还理直气壮说:「那些猪四处逛四处放,我不收粪全村不臭死人?我人矮矮,背弯弯,吃力的没本事,捡猪粪换米钱正巧当。」
知先父亲有兄弟三房,全散住在村子里,上一辈还有大伯公、大伯母婆及三叔公、三婶婆在,三婶婆为人勤俭正直,两个儿子和知先同辈也都守着一份盐田和渔作,但因结婚早,孩子辈都比明月姐妹大几岁。三叔公几乎不管事,三婶婆与人没有界限,本来家族有大事表面上由大伯公大伯母婆做主,私下里,大多和三婶婆交心,听了她的意见才拿主意。阿舍对她最佩服,阿舍说:「三婶六十多了,自认吃重做不了,安分去捡猪粪,也不嫌臭,伊厝哪有缺伊一份收入。」
三婶婆的身高只到明月肩头,脚步小,衣服灰塌塌,一老一少,一个春日正好,一个暮色风烛,明月是故意放慢了步子等她,不知婶婆刚跟她说了什么。
「我说你也不小了,你阿爸又是一年冬有半年冬不在,厝内的事拢靠你一人,如果哪个少年家看上来说亲,你可甘心离开这个厝,放下两个老的和三个少弟少妹?」
「三婶婆,这款事我也没想,也不着急,爸妈需要我担厝,我就不嫁留在伊们身边。」
「哪有女孩子不嫁人,不给人家笑姑婆……」她仰起头看明月神色,想探试什么。明月没有回答。
「我看不如这样,若有甲意你的人,问问伊的意思愿不愿来我们村子住……」
三婶婆的意思她也明白了,可是她就装不懂,只说:「这事还早,多谢关心,三婶婆,我送你到厝门口。」她要送三婶婆回家,三婶婆不肯,说要去她家见她母亲。明月心里正纳闷,三婶婆如何最近走她家走得勤了。
待到了家,三婶婆往她母亲房间去,明月因要找个大钵调面粉做糕饼,到母亲隔房的储物间寻找,储物间狭小,只有墙边两处小小通风口。光线极暗,为了省电,也没有装上电灯,壁上有一盏原来留下的油灯,可她没点着那油灯,适应光线后,她往放大钵的角落走去,视线清晰了,她看见大钵摆在一个老旧的橱柜里,然而不必集中注意辨别方向,隔房的讲话声反而清晰,她听到三婶婆说:「我探听伊口气,伊说也不说一句,这囝仔不知在想啥?」
「不要紧,只要给伊有一个底就好……」母亲的声音。
明月走出来,抱着那只大钵往灶间,心里无限委屈,女孩子养到十九二十就好像和家里水火不容,父母想尽办法非要把她弄出去,弄出去了又要牵愁万分,明心岂不是一个例子,如何母亲又非来谈她婚事不可。三婶婆刚才的意思似乎是女大当嫁,最好能留在村子里,那么……,明月心里突然怦怦乱跳,莫不是……母亲到底有什么主意?莫不是要她嫁给同村男子,那么会是谁?难道他们猜中她的心事?若是嫁在村子,不离开父母,能照应到家里……她对婚姻的态度要整个改观了,一定是父亲看出她和大方,跟母亲提起什么主意来。
她再也无心做糕饼,只是对手中揉着的一团因加多了水而湿答答的面粉痴痴地笑。
隔了几天,她傍晚挖蛤仔回来,手中满满一罗始仔还未放下,明婵从灶间奔出来,说:「妈妈直问你回来了没,有话跟你说。」
「什么事?」
「不知道,伊今天接到一封信,信里夹了张照片,欢喜得不得了,刚好村长伯从门口经过,请伊入来念信给伊听,听了以后更欢喜,伊收好那封信,不肯给我看。」
明月纳闷了,在蓄水池边解下包巾手套,洗了手脚净了脸,往母亲房间去。
黄昏时刻,薄弱的阳光早斜过了窗口,母亲房间非常幽暗,为了省电,不到日头落山绝不开灯,昏暗的室内,母亲躺在纱帐里,咳得厉害,喉咙长长吁了一口痰,她半撑起腰身,一只手伸出纱账外枕头边,摸到痰罐,凑近嘴巴,将那口痰对着罐口吐了。明月掀起纱帐拍打母亲背,帮助她呼气顺畅点,母亲捉住她手,仔细瞧着她,说是:「今日高兴了点,老毛病就来作怪,有人像我这般歹命无?」
明月拍过了背,将那痰罐拿到茅厕倒了,回到房间,母亲将手上一张照片交给她:「你看伊,头脸饱满,眼睛有神,生得真不坏。」
照片中的男子理平头,五官端正,脸形方而略长,眉宇清朗。明月问:「是谁人?」
「住在较北边,嘉义啦,伊们也是晒盐人,那地方鱼塭很多,很多人养鱼塭。不过伊父母死得早,没有身家。」
「妈妈,你说这些啥意思?」明月脸色又是青又是白,将那照片塞回母亲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