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她听到庆生说:「我无父无母孤单一人,住哪里无要紧,你们若不弃嫌,当你们入赘的女婿我算是福气多一对父母相照顾,不过条件有一个,既然你们只是为了留住女儿和多个人手做事,又有明辉传你们香火,将来我若有子嗣,请归我的姓。」
「……」
大家都无言。知先望着阿舍,阿舍望着明月,明月暗暗思量。五婶婆翘起拇指来说:「是啦,我侄仔有志气,不愿自己绝后子孙归人姓氐,你们可不可以商量?……」
阿舍见明月没张声,自作主张说:「你既然有这个志气,只要人留在这间厝,子孙都归你的姓。」
明月和知先都惊讶地望向阿舍,阿舍脸上很坚定,其实她的坚定是为了掩盖她的恐惧,她喜欢这位青年和他简单的家世,她怕失去了机会就难再找到肯入赘的人,何况明月不是担心愿将子嗣归他姓的男人没志气吗?这位青年的志气明月应该听明白了,这种男人再找不到第二个了,只要能将明月留在身边,子孙归谁姓都不要紧,反正他们王家还有明辉。
明月此时站起来,望着众人说:「我还没答应,你们就已经在谈子孙姓氏,既然不经我同意结婚,何必把我请来这厅里。我事头很多,失礼没空奉陪。」说完一扭身,提起竹箩即踏出大厅往灶间去。
留在厅里的人面面相觑,阿舍说:「不好意思,伊今仔日可能事头做多,人较浮,平时不是这样。」
三婶婆也说:「明月最乖,小姐要嫁人心头较不定。」
五婶婆赶紧说:「明月确实有够巧。本来就是我们不对,也没问伊意思就当伊的面讨论婚姻,伊会见笑(害羞)转生气。这么嫷又巧的小姐庆生若娶得到实在福气。庆生,你可是有甲意?若有甲意就要去跟小姐说。」五婶婆向庆生使眼色。
庆生马上反应,向阿舍知先说:「若不弃嫌就问明月的意思。」
阿舍说:「当然,当然。」她打从心里喜欢庆生,说:「你们远路来,多留几天,你们也是海口人,鱼虾不稀奇,不过我们这里有蚵仔,你们那里吃不到的,请留下给我们奉待。」她的意思是要在这几天内把婚事决定下来,以免人走后书信联络费时。方才明月耍骄的态度令阿舍十分不悦,她已经决定不管明月要不要,这个女婿她绝对要定了。看看庆生浑厚的胸肩,真是做得吃力工作的人才。
5
「你要或不要不能由你做主,伊人哪点不好?你最烦恼的子嗣归姓问题伊讲在先了,你还在嫌啥?」阿舍在房内对哭泣的明月说。
明月哭的不是庆生这个人,而是和大方完全断绝希望。
「伊是每项无,这囝仔也可怜,除了那台铁马,身上没三两钱,没父母的囝仔总是较勤力,凡事靠自己,莫怪伊五婶婆疼伊入心,伊是人穷志不穷,你也不是没看到,伊一面笑嘻嘻,哪有为自己白漂漂的身家淡志。听我说,这款人不会让你吃亏。」
既然和大方无缘,大方生在这村子,将来娶妻也住村子晒盐捕鱼,能留在村子看着他也好。明月的悲伤情绪因退而求其次的念头反显开阔了,她原对大方的占有转为牺牲,这转化岂是容易?她高兴自己在这一刻做到了。她收起眼泪,说:「这件婚姻不是我自愿,你已经自作主张非要我嫁伊不可,阿爸也没主张,全是你在打算,我还有啥话好说?」
「这款人才你还嫌,你是以为自己条件多好?可以网一个金龟做少奶奶?也不看看自己几两命。」
「随便你打算就好,你也不必说绝情话,我做你女儿,哪件事不顺你?」
阿舍见她软化,心中大安,抓着她的手放到自己心窝,说:「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好女儿,妈妈看的人不会错,伊来后,你的事头就减轻了,伊会帮你担盐,跟渔船去捕鱼,修理厝内东西。憨查囝仔,你好命不知!我看这件婚事要赶紧办。」
庆生和伊五婶婆在村子里停留三天,婚事就已决定下来。他们住在明月三婶婆家里,庆生成天在村子走动,到处和人交谈,村人都亲切地为这位猪粪婶的远房侄仔介绍村子的地理天候。村子一向外来客少,庆生马上为村人熟知,热情的村人看见他,有的顺口相邀到家中吃饭,庆生才来两天似乎就和村人熟识了。到了第三天因婚事已定,阿舍将消息传散出去,明月招赘夫婿成了村人的热门话题,庆生的身份也由猪翼嫌的远房侄仔变成知先女婿,村人都对他另眼相待,开始品头论足。
双方商定一个月后订婚完婚同日举行。知先和阿舍都为家里将新添一位女婿、一位人手兴奋不已。庆生离开前,知先把他叫到房里谈话,问明经济情形,庆生坦然说:「我是没半项,孤身一个。」
「自己都没存些钱?」知先问。明月正好在隔壁房间和明玉折叠刚收进来的衣服,这房间是她和明玉明婵共眠的地方,父亲和么生的谈话清晰地飘了进来。
「我刚退伍一年,替人担盐,薪水也没多少,哪有钱可存?」
「办婚事可有困难?」
「有就身穿多买一些,没就随随便便,我除了这身,若要添东西就要跟人借钱。」
「借也得还。」
「以后慢慢还。我是不在意自己一身空,没父没母照顾,能活到今天健康健康我就真满足了,你若嫌我穷,就不要勉强。」
「哪里。这个社会哪个人不穷?每个人都是操劳吃三顿,只要勤力肯打拼就真可取。」知先鼓励他,从口袋摸出几张钞票。说:「这些钱拿去买一套西装,一双皮鞋,其他礼数拢免,结婚前一天来住三婶婆厝,我会整理一间房给你和明月。」
「若要我帮忙,我可以早一点来。」
知先听了很高兴,拍拍这位准女婿浑厚的肩,像对待一位期盼已久的儿子,说:「婚礼简单就好,不会太麻烦,明月会照我的话处理,要做厝内事头不必赶紧一时一刻,以后这间厝要靠你一人。」
明月明玉在隔壁都听得清楚,明玉低声说:「真可怜,要娶某,没半项。」
「以后伊若来我们家,你和明婵不能因伊穷得买不起结婚身穿看不起伊……」
「二姐你免烦恼,伊坦坦白白,做人真豪爽,哪会看不起伊。伊哪像我们有父母遮荫。看伊那样想我们这样才知我们真好命,多做点事头有啥好怨叹?」
明月默默折着衣服,未再发一语。
隔天一早,庆生和伊五婶婆要走了,到这边来辞行,明月为他们准备了早餐和路上吃食。庆生第一次吃明月做的早餐,心里有种异样的甜蜜滋味,这滋味甚至盖过了番薯稀饭的香,他的注意力全在这位未婚妻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自小他未曾跟一名女子亲近过,现在他因受照顾而衍生从所未有的亲近,对这名女子充满绮丽幻想。
明月趁他至屋外洗手时,走到他身边,将捏在手里的一团棉花交给他,说:「放在口袋,放好,来订亲时就拿这只当交换戒指。」
庆生摊开那团棉花,白色的棉絮里躺着一只黄澄澄的纯金戒指,在晨曦下光彩温润如蜜。他还来不及想她的体贴,第一个闪到脑际的念头是不必多花买结婚戒指这笔钱,若没有这只及时来的戒指,说不定得央求五婶婆送他一只她过去嫁妆留下来的戒指,或者托她借钱买一只。庆生眼里露出感激,但不是感激她的细心体贴,而是感激她替伊解围。
明月很快转身进屋,她不打算在檐下和庆生待太久,那枚戒指是明心遗赠,含着深浓的姐妹情分,而且一个在人间,一个在黄泉,她珍惜它重于珍惜自己,暂时送出去,反正终会回到手里,她想。
这边千叮万嘱送了客,那边大方在家里几乎发了狂。
昨日黄昏大方和父亲收了盐回来,饭桌上母亲一反平日安静,显著兴奋的光彩跟他们宣布当天听来的传说:「我们明月仔真有法度,全村女孩子没一个能和伊相比。」大方一听说是明月,耳朵就竖直了,捧着一碗饭,小口扒着,怕漏了母亲所说的:「进前(以前)也没听到什么风声,今仔日人就说招到一个尪,若不是伊才情,人家哪愿意入赘!这个男的娶到明月仔真福气,阿舍仔也真好命,厝内多一个人做事,伊明月仔真行。」
大方再也咽不下一口饭,他脸色凝重,问说:「妈,你哪里听来,这种事不能乱讲。」
「哪是乱讲?人已在村仔内了还能装假?那个人就是明月仔伊三婶婆的远房侄仔,你不是有看过?勇健勇健,对人笑眯眯,看来不错。现通村的人拢嘛知伊是你知先叔仔的准女婿。」
──怎么会呢?明月你掩盖得多好,难怪我捕鱼回来你没有迎上岸,难怪对我不理不睬──。大方离开饭桌,忍着的一眶眼泪到了房里疯狂地流满两腮,房里每样东西都模糊了,他不能清楚看见平时熟悉的东西形状,就像他心里看不清楚明月的感情,难道过去都是他一相情愿误以为明月对他有意?狂马万匹在撕裂他的心,痛苦的感觉在咆哮──八年的等待付诸流水,你蒙蒙混混自我欺骗了八年,你在期待什么?又在惧怕什么?你爱伊恋伊等伊八年,连手都没牵过,就以为伊终是自己的。多滑稽,你应该受耻笑,耻笑你没向伊表白,耻笑你自作多情──。大方倒在床上,脸埋入枕头里,极力压抑不断冒出的眼泪。啊,海上做过的梦,梦想离开这块没有希望的咸土地,梦想有一天带明月离开村子去城市奋斗,梦想和明月勤劳共创富足美满生活,美梦匆匆醒来竟成噩梦一场。──明月,如今我的希望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