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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谨此
    拙丈人 知先笔
    庆生接信并未马上回村,表面上以为既然罪小怕它什么?心底却踌躇满怀,畏见明月。她带两个小孩,此时他不在必是和明玉两人上盐田担盐,离开三个月这时回去必遭她冷落。想到明月他同时也有股冲动想见她,走在路上给人指说明月是他的妻,心里的爽快就像夏日吃冰,透心凉。
    五婶婆虽疼庆生,庆生白吃了她三个月,又担心他坐牢也劝他早日回去,用心良苦说:「你回来我真欢喜,不过看你是回来避风头,我的心就像针在扎,对你父母怎交代?下次你要风风光光带明月和两个孙回来,才不会让我怨叹养你无目的。」
    庆生视五婶婆如母,既连五婶婆都一再催促他回去,他即刻收拾包袱回小村。不回小村,又能去哪里?
    庆生因多次传未到,给判坐牢三个月,三个月虽是转眼间,明月却觉难在村中站起,她本干净清白人,而今因丈夫不洁,她也玷污,说不出的苦处,连抬头见村人的勇气都没了。而此时大方人在海上,他是她的慰藉,她连最后的慰藉也失去了。
    渔船归来之时,庆生已坐牢一个月,明月依旧里外忙碌。过了年,她上盐田收盐,有时将祥春带在身边,任他在泥台上玩,明辉已开学半个月,除了星期日外天天走路至邻村上学,明婵在家看顾小祥鸿,明玉已长到二十三岁,去年底人家来说亲,阿舍本要将她嫁了,明月坚持要明玉与对象先交往一年半载再谈婚嫁,阿舍也不多管,只说:「时势不知怎样变,现在男女未嫁娶也能相约去散步,随你们去,我人老了管不了了。」因此明玉偶尔要约会,不能到盐田来帮忙。
    数天来,明月过了中午就上盐田,直到夕阳浮在盐田线上,视线不明才收工,祥春若玩累就在泥台铺上母亲的衣服睡觉,可小孩最好动的,他小脚已踏遍附近每一寸盐田地。
    这天大方见又是明月独自收盐,他要父亲早点回去歇息,父亲一走,他也收了工拿起工具往明月这边来。日头还有一小时才会降到盐田线与河面上,他拿起耙子、扫帚、畚箕、扁担、盐笼,收明月邻格的盐。明月心头说不上的温暖,见到这人就够令人高兴了,他却还帮她,日子仿佛回到过去,她未嫁的年轻时日,可以无所避讳地与大方在盐田上担盐唱和,然而,日子去了不会再回,昔日的自然早已由矜持与顾忌取代。
    「怎可劳烦你?」明月说,一颗心七上八下,又盼他留下,又盼他走离以避人耳目。
    「你这几天每天拢做这么久,铁人也会倒。」他默默将盐扫做一堆,动作俐落,只要多替她做点,她就可以少做。──明月,我怎能见你独力做这一大片盐,你身为两个囝仔的母亲,难道要把身子拖垮才甘心?你知道我会多心痛──?大方任汗水大颗小颗流落,连空下手来擦汗都不肯,他要争取一分一秒多收几担盐。
    夕阳挪近盐田线上与河面,白纷纷的盐田呈现一片霞红,白鹭鸶也载着霞色低掠盐田上方,四方沉浸在夕日柔和的安静里。大方收了工具,站在泥台上拿扫帚柄将鞋底盐巴抠掉。他突然蹲下来执起祥春双手,柔软的、孩儿的手,纯洁一如信守不渝的心!大方说:「伊真乖,静静在这里陪你收盐,今年几岁了?」
    祥春开口说:「四岁。」
    「哦!已经四岁了?」大方惊讶地望向明月,明月摘下斗笠解下包巾,秀丽的脸庞受着霞光浸润,柔美动人。她回说:「再两个月就满四岁。」
    「你结婚也这么久了?」大方叹口气,将祥春柔软双手紧握掌中。
    「叫阿伯。」明月吩咐祥春。
    「阿伯。」祥春乖巧地依明月指示。
    「把我叫老了。」大方说着,正好碰上明月双眼,四眼相对,纵然时光飞逝,这两对眼的情意未曾老去,只是刹那接触,心头已震荡不已。她二十六岁,风韵正当妩媚的小妇人,他三十四岁,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岁月呀,流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情爱?他们迅速挪开双眼,同时落在祥春身上,明月说:「走,祥春,回厝了。」
    大方陪她走了一段,问她:「庆生何时回来?」
    「再一个月吧。」
    「伊对你有无较好?」
    明月不说,默默点头。大方也不说什么陪她走到庙口第三棵榕树,他抬头看看这棵树,指着树梢跟明月说:「你看到没?以前我帮你挑水时站在这里从树顶上望去可以看到庙顶,现在已经看不见了。」
    那是多久的事了,有八九年了吧?
    明月也抬头望树,才发现枝叶已繁密得像个大遮棚,榕须千丝万缕垂到浮出的树根上,树根纠结盘缠,树下有三张长木板凳,老人常坐在那板凳上乘凉聊天。大方说:「这棵树已经很老了,我做囝仔的时阵伊的树身就真粗,我常常在这棵树下踢毽子,打抵仔标。」他望着她,连自己都诧异:「那时你还没出世呢!」
    他为何老提醒她时间呢?莫不是要离乡了?明月望他,万一他离开,她在这村里还有什么期待?她不觉心头沉重,大方马上看出,问她:「你在想啥?」
    「我想我该走了。」她拉起祥春的手头也不回地往河堤方向去。大方望着她母子背影,暗自呐喊──伊怎知道我心里情意?伊怎知我视伊重于一切?我不惜违抗父母之命,延迟不肯结婚。我一直在等待,伊却一直从我身边走离?啊,我的等待难道错了吗──?
    过了一星期,有天早上,明月要明玉和明婵至镇上买番薯签和干货。邻村往镇上的客运车只往返四个班次,早上六点、十点及下午三点、六点,她要她们搭十点的车,赶下午三点回来,好替她看顾祥鸿,她可至盐田收盐。明玉明婵听说可到镇上,兴奋莫名,难得出一趟门,佳里镇几乎是她们成长以来走得最远的地方,甚至连邻近的台南府城都未曾去过,佳里的街街巷巷就是她们的世界,那里有许多小吃,车站附近是派出所,不远处有家戏院,站前大街两边各式商店林立,有相馆、鞋行、布庄、时装店、农具五金行、美容百货等等,她们收盐挖蛤仔所戴的斗笠面巾及剥蚵的扁针塑胶绳,家中大小项,没一样不是在这里买的。两姐妹九点不到就担起准备来盛货的扁担竹箩,往邻村去,怕误了车班,破了这天逛街看五色物的美梦。
    中午饭桌上只有明月、阿舍及祥春。祥鸿在房里睡觉。阿舍想起什么,跟明月说:「你帮我拿一张药单给你光敏伯母。」
    「做啥?」
    「早上三辖婆来说光敏伯母最近腰身痛得不能走,说是生骨刺,唉,劳动人的症头。刚好我有一张药单,以前你阿公也生过骨刺,我后头厝拿来这张药单,说是治过不少人。你阿公照这药单吃了半个月的药,竟然腰身就不痛了,我一直将药单留着,等一下你去找,在五斗柜上层,那里有五六张药单,写红字的那张就是。」
    这样的事大方怎没跟她提起?难怪已有好一阵子未见光敏伯母收盐。可是要她送药单实在为难,去大方家,多难为情,多令人胆怯。
    「我要去盐田,明玉回来就叫伊送。」
    「死查某囝仔,等伊回来都要吃晚了,一个人病在那还放着让伊严重?吃过饭就拿去,祥春我来押伊睡午。」
    明月终究听话,洗净脸,换了一袭短袖细花洋装。要去大方家,有种异样的感觉,小时常去那里玩,长大了因暗恋大方,反而不敢去,却故意从他家门前经过,看看他是否会坐在院子读书或做什么。结婚以来,那里成了禁地,她再也不敢踏到村子的最后一排房子,怕见大方难为情哪。现在为送药单,逼上梁山,却又有点窃喜。
    来到院子,未闻人声,只有院边鸡只吱喳。她走到厅前,探见无人,以为光敏伯母必在房里,便往厅旁的主房喊:「光敏伯母,光敏伯母。」心里想的却是,大方过去的房间在西厢,不知换过没。
    这不是明月的声音吗?大方几乎跳了起来,以为只是自己幻觉,掀开窗口布幔,却见一窈窕小姐站在厅前,不正是明月吗?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人未出去,声音已喊出来了:「明月!」
    明月循声音方向回过头来,岂不是西厢,他仍住在那里。她手执药单,走到他房口。
    「你来了。」大方控制不住喜悦,浓黑的眉眼欢喜地望着她。
    明月见他神态,突感不安,这人怎么一点都不懂掩饰?
    「门外热,进来。」他给她搬过来一把椅子,靠着窗,她站着,没有留下的意思。
    「听说光敏伯母生骨刺我妈要我送药单来,我阿公曾照这药单治好骨刺引起的疼痛。」
    大方略显失望,但失望掩不住他见她在他家里的喜悦。
    「我阿爸带我妈去镇上看医生,下午才会回来。」他不管她来干什么,多少年来,她第一次来他家,穿着这身亮丽动人的洋装,他怎能不怦然心动?他怎能不回想起她小时候来他家和他玩跳绳的天真可爱模样,他是在这房子爱上她的,她来了,她终于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