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一听,抓起明月的头发,对着大兄说:「伊马上就要把这间厝敲倒了,你要做主叫伊们将墙壁重新补好粉刷,若无,伊们要搬出去。」
明月头发给这股蛮劲抓痛了,大嫂紧抓不放,明月双手护住头,小腿往大嫂肚子一踢,大嫂松了手又扑过来,两人又扭打成一团,庆生从楼上下来,正看见明月踢大嫂,他当着大兄的面扯开明月,刷给了明月一巴掌,大嫂见状,护着肚子躺在地上呻吟,大兄摇摇头,入了内。庆生当着邻人给明月这巴掌,令明月觉得颜面扫地,好像她真拿了榔头敲刮墙壁,她一回身,也想赐给庆生一巴掌,手肘却给庆生抓住了,她大嚷:「你们兄弟做伙由伊含血喷人,这一肚子若踢得死就不要起来,起来的是婊子。」
明月头发散乱,两颊热红,情绪已失去了控制,庆生抓着明月衣领说:「不管伊怎样,小的不能踢大的。」
「你整天在赌间,知道啥?这个人是个疯子。」
庆生又要刷去巴掌,祥浩冲到妈妈身边,双手一推,将庆生推后了几步,也大声嚷道:「你们全走开,谁敢再碰我妈妈一下,我马上报警察。」
躺在地上的大嫂闻此言又是哭又是叫:「要叫警察可以呀,伊踢我,我要去验伤。」
庆生对祥浩说:「大人的事你囝仔莫睬。」
祥浩是六年级学生,她自认已大得可以说道理了:「爸,你黑白不分,这款兄嫂也值得你回护,妈妈连伊都不如?」
庆生不说话,邻人又来劝,他转身骑了自行车出门去,祥浩带妈妈上楼。
明月情绪纷乱,一直抓着祥浩问:「我刚才是不是骂人了?你看,我会打人会骂人,是不是很巧?」
祥浩觉得妈妈精神有点恍惚,她说:「妈妈,你今天不要去做工,我请假在家陪你,伯母若又来欺你,我替你挡。」
明月注视祥浩良久,她找她脸上那对眉,精神慢慢恢复过来后说:「你是囝仔,对大人若有不满也不能讲出来,人家才不会说我们没家教。」
「我忍不住,我若不冲过去,爸爸还会打你,伊昨晚赌得茫茫,早上给你们吵架打醒就找你出气。」
明月梳梳头发,身心虽疲累,仍打起精神说:「你去学校,我还是要去做工,晚上祥春祥鸿回来,莫说这件事。」
「我第一节 来不及了,为啥你不歇困一天?」
明月看看祥浩关怀的眼神,那样专注真诚,真像大方,谁说祥浩像她呢?在她眼中,祥浩越来越像大方了,而她毕竟是孩子,明月说:「你以为我在家就能歇困,我想歇困楼下那人还不肯呢,每天车子骑人这区,我心就像沉入大海,一点不清采,若不是为了你们,这间厝我一步也不要踏进来。」
「妈妈,」祥浩抱着明月的腰,款款深情说:「你实在早该和爸爸离婚,伊害你过这款生活。」
「怎没想过?是你不要。你记不记得你小时我要和伊离婚,你讲你要跟伊,这款条件我怎会答应,你是妈妈心里肉。」
祥浩眼里也有无奈,她说:「是呀,伊真可怜、若无你,伊会怎样?连合买这间厝的能力也无。」
「不知道,没有我,伊的日子仍在过,没有伊,我也不见得过得更好。」
「会更好,你总不会又碰上一个会打你的人。」
明月笑笑:「谁知?」
祥浩点点头,肯定她会的。
明月疲惫的说:「过两个月放暑假和妈妈回乡下看阿嬷好不好?伊现在身体真坏,你再来要读国中了,以后暑假可能就要忙功课不能回去。」
「好。」
母女俩都想起了那片盐田上的风日,她们急切的想回去,回去那块孕肓她们的咸土地。
第五章 城南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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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六十六年,明月离乡九年有余。知先六十六岁,阿舍六十四岁,知先头发半白,阿舍的却是银丝缕缕,扎在后脑罩了网,疏疏小小的髻。她几乎喘得不能下床,即使下了床也只在灶间门边坐着晒暖阳,只要阳光一散,她非要起身回床,因为那阴凉的感觉令她觉得喉口似乎要给痰堵住了,躺在眠床上,纵也阴凉,但有安全感,这是她躺了四十多年的床,一扇小窗向着后头大街,白天窗口有阳光探进来,到了黄昏,阳光逐渐转红,逢上十五前后的月色,夜晚又转了黄。以前明月姐妹还小时都喜欢来她这间房,挤在小窗边看后街行人,姐妹讲话吱吱喳喳,那时她嫌吵,现在是除了知先外不会有人来这房间,又冷清得可怕了。有时觉得这里安静得空气也停滞迟碍,因此她的咳嗽和哮喘听来格外清晰,这年来只要躺上床她都要喘的,喉里的痰也没气力咳出,总是积满了才咳,费劲将痰吐进痰盂时,她总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明月带祥浩祥云回来就住在阿舍的右边房,这是以前她们姐妹的房间,明婵嫁出后空了下来,客厅旁的主房本是她和庆生住的,现在是明辉夫妇,知先则住在后间,原来空着的东厢房间现住着台北搬回来的表舅一家,表舅有孩子七个,全是女孩,表妗肚里还有一个,祥浩祥云暑假回来,院里都是玩伴。
他们家已不晒盐,明辉将权利还给盐埕工会,白天在佳里镇一家制鞋公司当司机,小货车任由他开着上下班,妻子美真掌理明月明婵留下来的蚵棚,知先如神仙道人,最常坐在庙堂里,替人解签定良时,无事和老人下棋聊天,不管家務。自他返郷後,有人力推他当村长,阿舍不肯,知先也自认上了年纪,最大乐趣是拿部小收音机,爬到已不再驻兵的驻兵台上吹海风听广播,但阿舍也不准他上驻兵台,她说:「那台子高,你在里面若出事,谁人看得到?」因此他把收音机拿到庙堂里听了。
明月到河岸走了一圈回来,到阿舍房间,感叹道:「渔船拢没了,我离乡才九年多,怎会变这么多?」
「少年人拢去工厂吃头路,全村只剩两艘船捕嘏,不走远,只是晚上出去,清晨回来,村内剩一些老人囝仔,现在连盐田也没人要晒,工会要把盐田收回去了,以后雇人晒盐付月给。」
「幸好我们走得早,若等到这势面,讨生活就不容易了。」其实明月想的是大方,若大方不是出去得早,等到废了渔船,年纪也大了,还能有什么作为。
阿舍不以为然:「最近两年来村子附近设厂的也有,一项去一项来,一枝草一点露,天公不会绝人生路。」不过她也叹了一口气,颇有感怀的说:「唉,以前你们少年仔在村内时真热闹,现时少年仔一走,每年元宵冷清清,也无灯谜也无歌唱,现代人真没趣味。」
元宵?自离村后她未曾在家乡过元宵,不知已没庆祝活动了。多年来,改变的何只是元宵暝?
「我想去盐田看看。」明月突然说。
阿舍两眼炯炯看着她,好像要刺穿她,让她觉得全身燥热,讶异阿舍身子虚弱眼神却还精明。阿舍声音有点冷淡的说:「去看啥?是不是大方伊们的盐田?」
明月止不住惊讶,母亲怎会跟她提起大方?怎会怀疑她要看大方家的盐田?她坐在母亲面前,母亲是这样虚弱、冷淡、严肃,明月有些心虚,说:「每块盐田拢同款,看谁人的不拢同款?」
「不同款,有的有人晒,有的没人晒,大方伊们的盐田已经让给别人了。」
「哦,已经让了,」明月想了想:「也应该,光敏伯父和伯母拢七十了吧?」
阿舍紧紧盯着明月:「七十多了,盐田早几年前就已让出去,去年两个老的拢搬去高雄了,本来不愿去的,有岁了,大方回来硬将伊们带去。」
那么大方不会再回来了,他和这村子的根已切断了!明月茫然望着那对街的小窗,心中是酸是苦是涩已分不清。只听得阿舍低声说:「去看隔壁有没有人。」
明月出了房门,察过左右房间,她隐隐感觉母亲有什么神秘事不欲人知,但又不愿猜测那会是什么事。她回到房里,上床坐在她身边说:「无人。」
「无人最好,我问你,你老实说。」
「啥事?」阿舍的炯炯双眼盯得她如坐针毡。
「祥浩是不是大方的女儿?」
「妈妈──」明月屈跪下来,头伏在阿舍蒙被的身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阿舍没有言语,几秒的安静后,明月抬起头来说:「我是有苦难言。」
「啥有苦难言?这款事你也做得出来?」
明月身体颤抖,她看起来比阿舍更虚弱:「我败坏你的名声,你要原谅。」
「一个女儿养到十三岁了,你也可以不知见笑过十三年!」
「妈妈──」
阿舍满脸是嘲讽。
「你很早就知道了?」明月问。
阿舍脸上的皱纹全往下坠,使她更显严肃:「你巧会隐瞒,我怎会知?也是我糊涂,竟然没想到。你坐好,免跪。」
明月坐好,阿舍继续说:「去年大方回村接伊父母,要走那天来找我,问我你住高雄哪里,满面惶茫,两只手搓来搓去,好似无位可放,两朵眼睛急得像要火烧,进前不曾见伊这款,一看伊那对眉,我心头一惊,才知伊为何问你的消息会这么紧张。祥浩是我带大的,伊的眉毛和行动举止和大方一模一样,同一个模仔,别人看不出,我带孙的人怎会看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