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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如果去到任何一个外事单位,他得如常的写着新闻稿,处理为侨民举办的活动,不断的接待来访的宾客,那么似乎可看到在人生的尽头,他会是怎样一幅景象,前头还有许多资深的馆员等着升迁,他只是等待队伍中的一员,如果安于等待,总有一份不错的薪水,连房租都有政府补贴,政府是牢靠的老板,退休金也不怕没着落,但工作内容与他的期待不同,发新闻稿、做国际文宣常常效果达不到,服务侨民也有经费越来越有限的问题,赞助一点经费协助活动联络感情,对侨民来说或许是大事,对他来说,却是小事,算来是举手之劳,在一定的法规和经费预算范围内做着能力和权利可做的事,而这能力和权利已经僵化失去味道了,他需要改变。
    中午时间,同事吃着自家制作的便当或啃着三明治时,他已拟好一份辞呈,说明另有生涯规划,请予准辞云云,意谓三个月后不必调回台湾,他将在美国待下来。即使在这段时间他找不到工作,也可以靠着妻子倩仪的配偶关系,在美国留下来。这个时间,他们的处长,正陪着本州的参议员午餐,陪同的是两位主管,聚会能谈什么?为最近发生在本巿的华人遭劫案表示关切吗?他保证他们不敢给严正的压力,他们顶多只会表示关心,希望早日破案,在这个地方,他们离政治核心很远,就算有敏感的政治问题,还轮不到他们动作,他们比较多的功能在于为侨民为留学生服务,但在他走入公职的生涯,他怀着一点为国家争取国际空间和认同的梦想,只是将近六年的时间,他连一个沾上谈判桌的机会都没有,他所选择的管道是偏向外交的周边服务,他本该知道他能做的只是接触到外交的环境而已,他是无法发挥什么理想的,他只是搭着外馆的翅膀达到飞到外乡的目的。就算他能到达处长那个位置,得到与政治人物往来交换意见的机会,这过程又将耗掉他多少热血?
    他陷入自我诘问,其实这些问题已酝酿在他心中多时,只是接到调派令才正视自己的内在声音。对着一桌子文件想着这个决定,最上面那张是草拟的辞呈。他的同事若水走过来,问他要一起去午餐吗?
    若水是个稳重,怀善意的中年女士,一直以雇员身份待在代表处,因为先生的工作在本巿,她以打工的性质在处里待了十几年,比他资深,却比不上他的待遇,因为没有经过考试这个关卡,也幸好不是正式人员,所以不必调任到别的城巿,她的表情一向祥和,像一面平静的湖水,也许这个平静的湖面是她能担任雇员十几年的原因。
    他是带了午餐的,倩仪通常在前一晚多做两样菜准备两个便当,隔天他们分别带到办公室当午餐,他并不想天天吃汉堡、三明治当午餐。但若水开口了,他心里仍盘旋着与辞职相关的问题,正需要换个空气。他拿起车钥匙,说:「我开车,我们去外头吃。」
    他们来到一家中餐厅,老板陈茂从台湾来这里开餐馆多年,原是在台湾负了债逃到美国来,在别人的餐馆打工三年,便自己开了小餐馆,手艺好,生意做大了,如今门面也颇有气派,雇用十来人,也算促进美国经济,自己却不敢回台湾。据他说,不是还不了债,而是无颜面对当日被他拐了钱的人。一日是骗子,一世为骗子。陈茂再有反悔心,也无颜面对昨日的自己。大概是怀着这样的悔恨,见台湾人来用餐,便更加亲切,加菜加饭,彷如一家人。他喜欢来这里用餐,一来就有一种人事沧桑感,好像人怎样也无法和过去断绝,而他心里一直想和过去断绝,陈茂的餐馆在提醒他记得什么吗?在潜意识里,他以为自己该记得什么吗?
    「我看你闷闷不乐,发生什么事?」在等待食物上来的时候,若水开门见山的想直捣他的问题。
    「许多年了,一直做着重复的事,日复一日,神情自然就闷了,能有什么事?」
    「这也不是今天才发生的,何必闷呢!做做这些轻松的事就能过日子,还有不好的吗?」
    「也许我怕安定。」他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答案。
    「世人都求安定,哪有人怕安定,你真正是吃饱饭没事干,太闲了反而发愁。」若水盯着他,像他脸上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印记,这时陈茂自己端来一盘梅子凉拌苦瓜,说是招待新配的菜,菜单上没有的,苦瓜从加州送来,虽是季末采收冷藏,但是难得的食材,只做来分享好友。陈茂顺道坐下来,五十开外的人,圆形略方的脸上,一堆起笑,一副弥勒佛的样子。他说:「好久不见,中午怎有空出来吃饭?」
    「太想念你的菜,我们时间有限,得赶回去上班,就麻烦出菜快一点。」若水催菜。陈茂回头交代服务生催促厨房,便又问:「馆里都好?」
    两人都笑起来,若水先说:「不能不好,好,才能太平。」
    晋思接着:「老陈,你的馆子好,才保住大家都好。」
    「两位说的都是,肚子顾好了才能顾国家大事,老陈我就是顾大家的肚子,只要想来,一定让大家满意回去,做事更有精神!」
    饭菜一一都上来,老陈去招待其他桌客人。若水瞅着晋思,若有所思,便又说起:「晋思,我痴长你几岁,这几年你在这里,我也有些观察,总觉你似乎没太多心思在这里。」
    「不是没心思,是心思在远方。」
    「哦?」
    「不是真的远方,在想着,日子要有些改变罢了。」
    「也许你还年轻不懂事,以为有个更好的选择,对面前的东西就不屑一顾。我和先生早期出来留学,生活拮据,我们都靠自己的力量打工赚钱把学业完成,如今能够有一份工作留在美国生活下来,心里很感恩,也希望工作一直平顺下去,生活有安定感,人生也就有了安定感。」
    晋思听到安定感,感到如芒在背,他打住自己的想法,心想着若水难得找他一起午餐,或许若水想说什么,便问:「你都好吗?在馆里很资深了,却很少听你提起个人的事情。」
    「不是不讲,是乏善可陈。」
    「你才说很感恩有安定感!」
    「唉,就是人生的矛盾呀!安定是安定了,除了努力工作攒孩子教育费,日子是一成不变,平时关心的最大范围就是把家的院子整理好。」
    「总有些特别的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吧!」
    「没有不好的事就是愉快了吧,孩子们都安分念书,做父母的每天都有工作可做,生活内容没什么变化,但一年四季,环境都变化着,我看到枯枝冒出新叶,就感到很喜悦,看到夏天的溪流流动清澈的水,也感到喜悦,这就是愉快了吧,这样的生活对我也够了,但好像人生也不全是如此就够了,和那些做惯大事的人比起来,真的是乏善可陈。」
    「这社会不需要人人做大事,人人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就不错了。除了照顾家庭,你有没有想过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人生?」
    「咦,你问我这个问题,好像老师在问学生,长大想当什么?老实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在学术上有成绩,拼命念书,出国念研究所,但遇到先生,为了帮助先生专心完成学业,读到硕士就停止了。在外馆找到工作,生活安顿下来,我就没再想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方面大概男生想得比女生实际,毕竟男人还是事业心重。」
    「若水姐,成为好妻子好妈妈或许就是你想要拥有的人生!」
    「可能我忘了有梦想这回事。晋思,你呢?你那个远方的心思是你的梦想吗?」
    享受的菜色很可口,晋思思索那个远方的存在,他也和她一样,没有能力拥有梦想,如果不做任何改变的话。他倒是想起:「我小时候有个远方的梦,就是到有雪的地方,经历二十几年,我真的来到这里,我们才有缘在同个地方上班、同桌吃饭,下一个二十几年,我还能到达哪里?我真的需要一个远方帮我度过下一个二十几年。」
    「咦,说的什么?第一个远方令你满意后,就不必第二个远方了,这里很好,平静的城巿,安定的工作,不好吗?」
    「你忘了我得调回台湾吗?下一个外派地点还不知道。」
    「那更符合你的意思了,永远有另一个远方可去。」
    「你知道我说的不再是地点了。我想我该离开外馆的工作,这不也是一种安定吗?不必被任意派到哪里。」他说着笑了起来,又警觉自己说得急了,便补上一句:「当然,只是想,还没定案。」
    「最好是没有定案,现在我需要你帮忙一件事。」
    她终于说出需求,晋思端正神色,仔细听着。
    「你三个月后要调回台湾,我能托你回到台湾后常代替我去看我的父亲吗?」
    「哦?」
    「这是家族的故事。我当年出国,是为了开眼界,也因为父亲娶了继母,我不想再待在家里,想离父亲远远的,我是他和妈妈的独女,他反对我出国,我偷偷申请了学校,就出来了。父女彼此赌气,我在美国结婚,只寄回一张照片,但在美国待了快二十年,我常想念父亲,也曾回去看了几次,他毕竟爱我,没有重话,但我们也没有特别亲密的话,我的话都积在内心讲不出口。前年回去看他,他已经不太清楚了,我的继母把他送到老人院,我想他在那里是很寂寞的,他和母亲就只有我这个女儿,我不能照顾他的晚年,感到我天上的母亲或许也责怪我。我想念他,有朋友回台湾,我总托朋友代我去看他,替我带来他的信息。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毕竟你和他无亲无故,我们也只是同事一场,可是没人可以给我他的信息了,我当年亲密的朋友都像我一样在国外,我继母和她的儿女不会主动告诉我,他们也许让他在老人院自生自灭……。」她低垂着头,眉头皱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