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赶时间,走路可以帮助他延后困意,还可以沿路观看城巿的变化,缓解他等待祥浩回信的焦虑。台大医院前的人车仍多,到忠孝东路口这一段要经过立法院、监察院,右转不远即是喜来登饭店,它的斜对面是天津街上的新闻局,他曾投注三年的时间在那里,围墙高筑,门面仍是戒备森严的样子,卫兵站在门口,新闻局与行政院毗邻,车道共通,严格管制进出,他很庆幸自己不必处身戒备森严的环境了,不必处理某些密件公文,他如今唯一的密件是自己的感情,只有他知道他的感情里有多少坑疤。
这几天,他看到路上有许多竞选的旗帜,这条由中山南路通往忠孝东路又行往八德路的路上,旗海密集,漫步其间,惊觉竞选旗帜宛如一块块的贴布,把城巿贴得拥挤,破碎了城巿,他不觉感到压迫而脚步急促了起来。
很快走到八德路,接近新生高架桥,却发现光华陆桥已拆除,他问商家,商家说两年前就拆了,指着不远处一栋几已完成的大楼,说那栋数位大楼将取代原来的光华商场,以贩卖电子产品为主。他远望那栋大楼,没有太大的感觉,任何大城巿里都有许许多多的大楼,但那表示一些旧的建筑拆除了,那些曾经生活在旧建筑间的人,人生的记忆靠这些旧建物联系,一旦失去联系,好像曾走过的年代离得特别远,徒感时光匆促。光华商场没了,这城巿会继续变动下去,而他熟知的东西会越来越少?新的事物缺乏相处的记忆,那么,人生会越来越寂寞吗?
不会的,他相信不会的,因为在他记忆深处,那些事物存在,它们在心中发酵成另一种甘醇的形象,将陪伴着他,丰富他。
在附近的八德路上,两旁与巷子里仍有许多卖电子与资讯产品的店家,走入巷子颇有柳暗花明的惊奇,有些店面很小,小到只有地下室一小条的空间,而里面一个柜台就可以修理各厂牌的电脑,也有店面大到正常店面的三四倍大,好几位服务人员随时为顾客服务。他走入其中一家,要了部最新型易携带的笔记本电脑,灌入中文软件,他将把这电脑带回美国,随时可以透过中文网络阅读台湾的信息。自从电脑成为日常用品以来,他只接触餐厅柜台上的电脑,却只是菜单与进货系统的运用,他依赖的是报纸的信息,在客人渐少的下午,他有空坐在窗边看杂志和报纸,回家后看看电视新闻,这些是他吸取外部信息的方式,而有了这部电脑,他与台湾的连结会亲密一些。但这只是借口,其实他迫切的想回到旅馆后就可以利用这部电脑检查祥浩是否回信了,不必到旅馆大厅边的商务中心和其他人使用公用电脑,他可以在任何时间上网看信,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如今他像个莽夫,提着电脑,站在路口,急切的拦出租车,每看到一部出租车就拦,连续三部,里头都有乘客,司机疾驰而过,第四部 靠近,他才发现车顶上的乘客灯是亮的,亮着才表示车里没载客,他竟忘了去注意车顶,他那急着挥手的姿态或许很好笑,但他顾不得这些,他钻入车子,告诉司机旅馆的方向,讲了两次才把旅馆的名字说清楚。
一进入房间,他即刻打开电脑。从中文网站进入信箱,信箱没有任何信,没有,连一封广告也没有。下午到晚上这段时间祥浩在做什么,没有收信?或许很合理,这时候上班的人是不会有空去看私人的信件的。或许她在给学生上课,下课后在回家的路上,还没机会碰触电脑。回家后又要做饭,等到她真正有空在书桌前坐下来,已经大半夜了。那么,他半夜里可能收到她的回函。即使她不是他要找的祥浩,对方也会给他一封礼貌性的回函吧?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房里的电话响起,原来他趴在电脑前睡着了,哥哥从大厅柜台打来,说家人都来了,等他下楼用餐。他恍然记起哥哥明天要先行回美国,因为学校还有课,无法请太长的假。他们约好全家到他住的旅馆聚餐,既为哥哥送行,也扫除爸爸远行以来的感伤。
他们直接到旅馆的中餐厅会合。他匆忙洗把脸,让冷水将昏胀的困意深浓的脑袋冲醒,回来的第三天,他仍有时差的问题,是太久没过东方时间了,再过两天,他也要回美国。回台湾与回美国,到底哪里是家?
有妈妈的地方是家?但他的妻儿在横渡太平洋的那一边,他自己建立的家才是家吧。这或许不需要答案,现代的空中交通发达,在飞机到得了的地方都是家吧?那些四处旅游或做生意的人,一个旅馆换过一个旅馆,人生的终途也许在某个不熟悉的地点或旅馆,又何必执着于哪里是家呢?
他这样想着,来到餐厅,妈妈、姐姐、妹妹、哥哥都已经坐在餐桌前等着他了,姐夫,姐姐的两个孩子也在座。这个圆桌,是他的家,家在四海,也在角落,只要那里有亲情的感觉存在。
妈妈要他坐到身边,妈妈拉着他的手,仔细看着他,说:「你似乎没睡好,看起来很累,明天哥哥回美国,你就搬回来吧,睡家里的床习惯些。」
哥哥笑说:「我都不习惯了,他怎么会习惯?我们都多久没回家了!」
妈妈说:「虽是这么说,家毕竟是家,你们的房间一直是那样,也没动过。留着给你们随时回来住。」
他一手拿着菜单,从红色封套往上看到妈妈染红的头发发根泛着银白。妈妈隆重的刷上睫毛膏,睫毛下那眼里透出无限的慈爱看着她的儿女们。她眨眨眼睛看向他手上的菜单,说:「小思,我每次到餐厅,总想,我儿子是餐厅老板。我以前也在餐厅服务,对餐厅再熟悉不过了,服务生递菜单的速度和服务的质量我都很挑剔,反而对食物没有感觉。但我现在不挑剔了,有你们陪着,我感到很满足,我们家难得可以大家都在,今晚的食物一定特别好吃。」
他为大家点菜,妹妹这时却说:「哥,我如果被炒鱿鱼了,可以去你餐厅工作吗?」
「很辛苦的,你不是这个料。」
「吓唬你的,你是怕我去美国麻烦你照顾?我老实说也不想干这行,我们小时候妈妈多辛苦,白天班晚上班轮着,有时还赶回来给我们做饭,我可不干这种事。」
哥哥接口说:「你不要还没做就嫌东嫌西,不管做什么事,总要努力付出点什么,才会成功,最起码生活要能过下去。妈妈可以那么辛苦,才能带大我们,我们应感谢妈妈。小思,叫瓶酒,我们要敬妈妈。」
妈妈笑得静默,山上森林中的旅馆被绿意包围着,妈妈一生投注在那里,他想起年少时,哥哥曾跟他说妈妈服务的旅馆也提供性服务,妈妈对男女之事见怪不怪,他还因此特地独自上山去探看那旅馆的模样,看着那卡西艺人走进旅馆谋生,而后那技艺逐渐被卡拉ok取代,旅馆的经营也更变本加厉的成为男欢女爱的场所。妈妈逐渐减少那里的工作,他们的生活靠没同住一起的爸爸接济,爸爸在生活上虽没与妈妈同心过,但至少仍是顾念孩子们的,他们也应敬爸爸一杯。
他叫了两瓶红酒,在姐姐姐夫都在的场合,他们应尽情的庆祝一家能够同时聚在一起,而这庆祝的机会起因于爸爸的丧礼。菜来酒也来后,他们先举杯敬妈妈,妈妈仍是那静默的笑,妹妹在妈妈身边撒娇要妈妈说点话,妈妈的笑成为泪光,妈妈说:「两个儿子远在美国,妈妈常想念你们,但想到你们住得近,彼此可以照应,我也感到安慰,而且你们都各有成就,我很光荣,我不过是个一生在旅馆餐厅工作的人。」妈妈看向他,那深刻的一眼好像幽潭,折射周遭各种光影,但潭深水静。妈妈继续说:「谢谢你们老是邀请妈妈去住,我一句英文都不会讲,去那里是拖累你们,我在台湾过得很好,现在脚的风湿痛严重,不能够到处走了,但仍觉得每一天都是好日子。两个女儿和这位好女婿陪着我,照顾我,我的人生到现在是很幸福的。两位儿子也该敬姐妹们,代替你们陪伴了妈妈。」
全桌都举杯喝酒,而后他说,也要敬敬远行的爸爸,妈妈低头敛眉,哥哥举了酒杯后,声音哽咽,说:「爸爸一直支持我学音乐,我却没能孝顺一天。」一桌子的气氛变得很伤感,在幸福的边缘是一个破裂的故事。从小他们渴望同时拥有父母和谐的爱与照顾,因得不到而心中常感失落,等到长大了解父母以不同的方式在爱孩子时,失落感已脆化为易感的心灵,不堪再一次的失落。这个失落是永久的失去。
他们谁也没有解劝谁,泪干了又喝酒,话尽了又挑起话,笑声一下又起。他心里的失落也是无法弥补的吧,他一度排斥他们,在他知道他还有一个真正的爸爸时,他把自己孤立起来,视自己为宇宙的弃儿。现在走了一个爸爸,真正血缘相系的那个爸爸,生活兀自精采,他朝一日,亲爸爸若病在床上,他连走近床榻的资格都没,这个失去在他出生的那刻就注定了。他的失落是否该两倍于他们?而他又能对谁说?对昔日的恋人吗?他想,如果有机会的话。那摆放在房间中的笔记本电脑或许已收到她的回信了,或许没有,像他离开时那么寂静寥然。现在大家饮食,时喜时悲,此时此刻,比笔记本电脑更实际,它是具实的,透过语言和肢体动作马上可感受到悲喜哀愁,它不必虚无缥缈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