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着刘老板到他的仓库看画,这些画极大的比例一看就是台湾的景象,山上的梅开、池上的莲花、海岸的岩石、乡间的农村。他问为何有很多是描绘台湾,刘老板说:「描绘台湾的好卖,家里摆一幅很有在地感,我自己也很喜欢台湾的景物,会要求画家起码画几幅。」他说他以低价买进青年画家的作品,但那些价格可以让他们专心创作,不必担心生活问题,一边支持他们,一边向巿场力推他们,等他们价格逐年提高后,这些画带给他相当的利润。
「你告诉每个参观者这些事吗?」
「当然不。」
「那你为何告诉我?」
「第一,对画廊界来讲,这当然不是机密,很多都是这样做的,有的是每月固定给画家多少生活费,但一年得提供画廊多少幅几号以上的画作,这期间不能提供画作给别家,也不能私卖。有的像我这样买断。大部分的情况是画家寄卖,成交的话,画廊抽一定的比例,因为养画家或买断要有相当雄厚的资金,不是每家画廊可以这么做,这是一笔投资,考验画廊经营者的眼光,若投资的画家画作在巿场没热度,做不起来,囤在仓库的货会比壁纸还不如。」刘老板看看他,脸上堆满笑容,像面对一个突然出现的亲戚,继续说,「第二,我看到你有一种亲切感,好像也是这行的,直觉就是想告诉你这些,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话是自己跑出来的。」
晋思笑得眉宇轩昂,他从仓库入口处那片玻璃看到自己反射在玻璃中的身影,充满光彩与自信。他给予刘老板的笑是几年来他不曾有过的那么开心的笑,他在玻璃中看到了那抹笑的甜美,跟刘老板说:「老板,你很有眼光,你说得对,我在美国有一个小小的画廊,如果可能,是否让我带回几幅画,试试那边的巿场反应。」
他们随即来到了柜台后面的小办公室,一张简单的圆桌,两人对坐,老板给他泡了一杯咖啡,两人像密谈着什么似的,围着圆桌谈合作的可能。刘老板诚恳殷实,很期盼将台湾作品介绍到国外,他在画坛的经验,看到许多画家趁势起飞,一直努力不倦终有成果,但要进入欧美巿场一直有困境。晋思欢迎他到他的画廊来,让他证明确实有这样的一间画廊存在。
离开刘老板的画廊后,回到大街的阳光中,许多不确定的事浮上心头,即使现实可能变动,但对交通发达和通讯便利的现代,事业的经营是可以跨越地理的限制的。他现在置身台北街头,而他的画廊有玛格丽特关照着,她训练的看店人员有极专业的服务质量,受过良好的艺术经营训练,而他在这方面也已经上手多年,无论他处身哪里,只要拿得到好画和找得到买家,他只要在必要时刻出现在店里,那艺廊并不需要他全时待命。
下午他还有大半的时间可运用,从忠孝东路搭捷运到巿府站,再往百货公司林立的信义计划区走,这附近的道路宽敞,建筑雄美,商业气息浓厚,他脚程极快,经过几栋建筑就到了百货公司,他要买几样礼物给妈妈、姐妹们,他离开美国时很匆忙,没有足够的时间给她们带点东西。他还要给心爱的人一项隔了二十二年才送到手的礼物。
他站在卖饰品、皮包的柜位里,在摆着美丽项链的玻璃橱柜前,找到心中理想的白金项链,细目串成的链条缀着一个以心型为框的白金坠心,坠心的中央垂挂一颗闪亮的心型蓝钻,与心型的白金框形成内外两颗同心。它适合祥浩细长的颈子,他记得她颈子到肩膀的弧度优美,她应该拥有一条这样的炼坠,挂在颈项间会凸显出她颈项的优美,跟招摇他的爱情。这条项链将取代那枚印章,不是因为它贵重与否,而是它经过二十二年锤造,充满了思念和爱情。
回程他去航空公司大楼,更改了机票。这样一天即将落幕。赶在晚餐前回到家里,妺妹已经下班了,她以为这是二哥留在家里的最后一晚,邀请姐姐也过来一起用餐,他没有告诉她们机票变动的事。用餐时他取出礼物,告诉她们,在这个闲散的一天,他发现购物是一件打发时间的好方式,妹妹打开她得到的新皮包,衷心希望他一直闲散下去。他却注意着墙上的挂钟,时间一分一秒消逝,而他的未来却一格一格放大,那个逃逸掉的青年重新拼装回来,他看到过去的自己逐渐成形,那瘦削英挺的模样,在挂钟走到十一点时就会拼装完成,而且不再逃逸。
妈妈、妹妺的作息一如平常,十点以后就陆续回房休息。他也回到房间,打开窗户看着后栋建筑上头的一线天空,夜空漆黑,建筑里的人家窗户有光。他掩上窗帘,坐在书桌前回想着过去和祥浩在这房里聊天亲热的种种,她像水一样,贴在他身上很柔软。那机场的侧影轻快迷人,他想拥抱她,但他能吗?如果忽视这二十二年到底经过了什么,他们单纯的回到二十二年前那清纯简单的生活,是不是就是让彼此回到原点,处在二十二年前的时光和情怀里?为什么不,为什么不能忽视掉中间的过程?
他拿起房里的无线电话分机,走过幽暗的客厅,确定妈妈和妹妹房里的灯都熄了。他打开通往阳台的门,轻阖上门,站在阳台,花台的花影朦胧,上弦月细细浮在城巿的夜空,无云的夜,有些星子隐约有些星子灿烂,祥浩第一次来这公寓时,他们在阳台上看夜空的星子,他环抱她,闻她耳颈间的香味,他们之后有一段热情的时光。他心里沸腾,站在这里的那个夜晚真的仿佛昨夜。
他拨了她的手机号码。
响三声后,那边接了起来。有点紧绷的声音说:「喂?」
他的声音也是干的:「喂,是你?听得出我的声音吗?」
静默后,祥浩说:「经过了这么久,还能听到声音,这发生得太奇异。」
「你的声音一样甜美,」他心里激动不已,眼里湿润,勉强挤出声音说,「是这么久了,听到你的声音,像做梦一样。这几天我一直期待可以找到你,老天是帮助我们的。」
那边在哭泣,等泣声停了,话筒里没有声音,他说:「抱歉。我一直想讲这句话,抱歉。那样不声不响走开。」
她努力镇定的说:「你说过你要走的,我早就了解,你不必抱歉。这么多年,你都好吗?」
「我等你回来,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你不是明天的班机吗?」
「我取消了,没有再划时间,我要等你。」
「谢谢。其实只要听到你的声音就够了,都这么多年了!」
「就是因为这么多年了,不差几天,我要等到你。」
「太意外了。」
他小心翼翼的问:「你是一个人吗?」
「是。」
「一直都是?」
「是。」
两个人都静默。晋思等她问他,但她没有问。
晋思说:「你那边看得到外面的天空吗?」
「我到阳台来。这个旅馆靠海,阳台外面就是海,很美的海。」
「看得到天上的星星吗?」
「天气很好,看得到,很多,很灿烂。」
「我现在在家里的阳台跟你打电话。你记得吗?你第一次来这公寓时,我们在阳台看星星。」
「我记得,当然记得,我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一直陪着我过了二十二年。」
「现在我和你虽然在不同的地方,但我们同样看着天上的星星。你抬头看看它们,我也正看着。」
「我看着了。」
「浩。」
「嗯。」
他语气轻柔,想要藉星星传达一些信息给她。
「星星都在说话。」
「说什么?」
「说我爱你。」
他认为平生没有讲过这么温柔的话了:「我爱你。我年轻的时候那么决然的走开,但你一直在我心中,要经过这么多年,我才能了解一段珍贵的爱情是多么不容易,你常在我心中,必然就是我唯一的爱情。我等你回来,我要讲的话何止千千万万句,但无论你在哪里,抬头看到星星时,它们都替我说我爱你。我很抱歉,在二十二年后才有机会告诉你。」
很久的静默后,祥浩回说:「你还是你,浪漫的你。谢谢你等我。我只要有一个片刻就够了,让我看看那个让我放在心上二十二年的人还是好好的生活着就够了。」
「那不够,那远远的不够。」他继续说,「你回来,我要告诉你许多二十二年来的经过,我需要你的聆听,亲爱的,一如既往,我需要你,一如既往。」
祥浩说:「我会回来,我当然会回来,如果真的有一条通向过去的轨道,我愿意看看那个轨道。我等了二十二年。二十二年用思念来计算的话,很长,无法估算,用生活的实质来算的话,我很好,过得很充实。我会一一告诉你,让你参与这二十二年。」
是的,他们有志一同,他们一向想法接近。十年前,多明哥放弃了他的餐厅,为爱移居意大利,多明哥说,为了爱,这餐厅算什么?多明哥为爱出走,他才有机会接手餐厅,而十年后,他与所爱即将相逢,多明哥为餐厅下了爱的祝福与密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