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融暗暗打量尉窈的视野就这么被尉景挡死。
“行。”尉窈爽快得拿出信和尉景交换,不出她所料,景同门的笑脸很快变成苦脸。
“窈同门,你一句嘱咐……高娄的话都没写啊?”说到“高娄”时,他一下把声音压低。
嘱咐谁?竖着耳朵偷听的曲融身躯倾斜,白搭,没听见。哼,不听了,景公子整天咋咋呼呼,不会有正经事!
他岂知尉窈也在观察他。
尉窈清楚曲融心眼小,那几个无赖犯的案牵连不了这厮,但这厮短时间内绝对是惊弓之鸟。她这就试他一回,试试自己猜得对不对。
于是她一句话回复尉景:“我对她的嘱咐就是别落下学业。”然后她问,“景同门,我打听件事,消灾会那天……灯笼摊……闹事,当时满街乱糟糟的,你知道原因吗?”
她说到“灯笼摊”降低声音,说到“闹事”恢复正常声。
刚刚起身的曲融心惊肉跳坐回!嘴眼、鼻梁紧张成一个“?”字。
尉景:“啊?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哪……”
“嘘——”尉窈制止对方说,管灯笼摊当时谁打架,说出来就吓不到曲融了。“学舍太吵,回头你细细告诉我呗。”
“行,嘿嘿。”尉景嘴巴乐成牵牛花,别说,窈同门调皮的样儿可真俊……哎呀谁走路不长眼,撞的他差点咬到舌头!
是尉茂从后头过,故意挤的他。尉茂已经跟蓁同门说完事情,提醒尉景:“马上讲课了,你不上茅房?”
“哎哟对!这是我的信,写好了。”他扔给尉茂,跑的时候脚下一磕,差点跪在段夫子书案前,赶紧顺便说一句:“夫子等我回来再讲啊。”
段夫子被逗笑。
接下来的课,曲融如坐针毡,什么都没学进去。更让他不安的是,下课后尉窈、景公子几个人都不着急走,各个神神秘秘的。
跟消灾会有关吗?
曲融忽又理直气壮,有关又能怎样?如果官府重新怀疑自家,阿姊还能不知道?她怀着孕,姊夫平时不管曲家,这时候能不管吗?
借上权势的曲融,已然忘记从前他是怎么鄙视阿姊为妾的。
学舍里面只剩尉窈四人,尉景就有啥说啥了:“你们知道不,那个杜夫子现在名声可臭了,嘻,我都写在了信里,高娄看到一定很解气。”
尉蓁见窈、景同门的信都很厚,噘嘴:“那我写什么呀?”
现在她满心在愁茂同门讲的“全都考”,根本沉不下心细细写信。
尉茂突然有种跟小孩相处的无趣感,他说:“其实你不必给高小娘子信,你给商队捎个口信即可,让他们路上多关照高娄。”
尉窈从这番话里听出一丝厌倦,不是她敏锐超常,而是感同身受。她是重生者,真实年龄远超所有同门,因此在学馆的每一天,与同门交流的每一刻,她都得装出和他们相仿的天真,装着和他们有同样的话题、兴趣。
所以她理解这种厌倦,尉茂绝不是厌倦蓁同门或者景同门,他只是需要更换一起成长的伙伴了。反过来说,尉景最好也更换伙伴,不然很快会觉得尉茂无趣。
四人说完事情各自回家,尉茂要去盈居书坊,与尉窈同路走。道边的野花有盛开的,尉窈拣着不同颜色刚揪了三朵,就见尉茂已经拽了一大把,递到她脸前。“拿着啊!”
多好的心意,从他脸上显出来却跟拿、或不拿都得挨揍似的。
谁都不愿受气,尉窈接过花束,呛道:“你回去照照镜子吧,这副凶样子,不知道的以为我拔的你家的花呢!”
“嗯,这片地确是我家的。”
啊?尉窈识时务地憋回吵架气焰。
尉茂接着道:“我阿父说过,花草土生土长,本就是给路人看的,谁拔都可以。”
“哦。”
“我模样天生不讨喜,不用你提醒我、照、镜、子!”
尉茂从大度到翻脸没任何过渡,最后三个字把尉窈喷的碎头发全飘起来,撇下她恶狠狠离开。
次日,尉窈有心理准备,特意很早来,还是来晚了。她的书案被墨汁涂满花纹,连四个案腿都没放过。尉茂独自端坐在半昏暗的学舍里埋头书写,他是真不委屈自己,书案左右角都点着烛。
光线随她走近明暗切换。“茂同门早。”
“窈同门早。”尉茂只看她一眼,好吧,是不敢多看,只一眼就被她朝花般的笑妍抵消掉三分气恼。
他继续写字。
尉窈放下书箱后,和往常一样先给夫子擦书案,待坐回自己位置,想了下,没当即擦案上墨垢。她现在就向对方道歉吗?他正在气头上吧,要不稍等等?
昨天把尉茂气走的当时她就意识到了错误,对方天生凶相,表达任何情绪皆容易被人误解成戾气。他一定从小到大经常被人误解吧?他才十岁啊,受委屈后有人向他道过歉吗?
尉窈觉得与其犹豫徒耗时间,不如先背一遍《诗经》的开篇大序。
后方,尉茂停下笔呆呆看她。
她怎么只长个子不长壮?比所有他见过的同龄鲜卑女郎都瘦。她那光线暗,无法看书,她也在出神么?那她在想什么?是在后悔昨天损他的事么?书案被他画脏了,她为什么不擦?
胡思伴随着乱想,尉茂开始自疑,昨天的不愉快是不是自己误会了?她数落他长相凶,伤他自尊的话,会不会当时真是他很凶?又或许她只是嫌他态度不好,不是嫌他丑呢?
“尉……”
“茂同门。”尉窈朝后坐。
尉茂把脱口而出的“尉”换成假咳,等她说下文。
“昨天我言语莽撞,是我失礼了,恳请茂同门原谅。”尉窈揖礼,坦诚认错。
才缓和神色的尉茂重新冷脸,因为这番道歉证明她昨天确实是挖苦他!他不喜欢没有意义的歉疚。
尉窈从书箱里拿出笔记,放到他案上说:“我昨晚多整理了一份《君子阳阳》的笔记,你要愿意看……”
“我不愿意看。”
尉茂昨天回去还真仔细照镜子了,所以做出的蔑视表情要多明显有多明显。
“那,好吧。”尉窈抿下嘴,尴尬地把笔记放回去。
第44章 又有新学令
好巧,曲融到的比往常早,进来门就被尉茂悍容暴眸注视。曲融惴惴不安小步走,察觉茂公子跟尉窈之间气氛不寻常后,心里的不安渐渐被窃喜代替。
明白了,尉窈得罪茂公子了!
今天的课,段夫子每讲一遍“君子陶陶”,尉茂就厌烦一次,他一点儿都不“陶陶”!熬到第一堂课下,他立即告假走了。
尉窈不受情绪左右,照常听讲,认真记录,课全讲完后才考虑和尉茂相处间的变化。
现今所有同门里,她最想建立友谊的便是茂同门!她知道历史走向,知道明年四月陛下驾崩,知道待新皇即位,茂同门的父亲将升为左将军,掌皇宫宿卫之权。茂同门自身更争气,早早进入御史台,成为京畿年轻一辈羡慕又忌惮的俊才。
可是友谊只能建立在共赢的基础上,单方面利用叫卑鄙!
她是过来人,怎么可能感触不到尉茂初识情意的种种试探啊,因此今早道了歉后,她没有编瞎话哄他。靠哄骗才能建立的友谊,不是她要的,那就快刀斩乱麻!让彼此间的相处,回到最初的疏远吧,像上辈子一样。
尉窈最后一个离开学舍,学馆院门那,一个仆役穿着的男子向她行礼:“尉窈女郎,奴在崔学馆有道竹林见过女郎,此次是受郭蕴女郎所遣,给尉女郎送请柬。”
请柬?
尉窈回到家时还有种不敢相信的喜悦。训义学舍的郭蕴同门约她十七日下午去崔学馆练习唱诗,这次唱诗活动非同一般,是为了四月八日的“行像”节准备的。
行像节是指每年的四月八日,由官府、寺院合力举办的佛像游行活动。
在平城还是都城时,行像节的当天满街旛旗宝幢,名僧负锡杖引车,众僧护佛像一路步行,诵经声、揵槌声、梵乐交织,喧天哗地!高官权贵也于那天争相斗富,在僧人过路的街上铺毡撒花,焚点香炉。
大小学馆更是全天放假,在官府指定的不同路口表演骑射、舞蹈,以及唱诗、诵文。
可惜这个节日因着迁都,宗王勋臣叛乱等原因,中断了许多年,平城不再是大魏京都后,恒州百姓早就默认此城往后不再举办佛像舆行,但是这一年的四月八,盛况将重现。
尉窈知道,仅此一年重现。壮志劲节的元刺史在新皇即位不久便被调去荆州为刺史,从此,平城地位直线沦落,再无行像资格。
上辈子她去了洛阳后,很偶然的听到考女官有履历一说,被官府支持的各项活动均可以算作履历,所以包括太和二十二年平城这次。
进来家门,尉窈教阿母读柬上的字,然后撒娇:“阿母,那天你和阿父都要去看我唱诗歌,不管我在哪条街上歌唱,不管离咱家远不远,都得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