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豹欣喜离去。
然后陆萝问次子尉谨:“说说,在哪打的架,因何打起来?”
“今天上午我们离开阅武场,想带三弟去游览邙山,路上遇见一队要去邙山打猎的武士,他们主动和我们交谈的,姓贺,住北城闻义里,据他们自己说,才搬来洛阳不长时间,原先住武川镇。”
“贺家这伙人也在阅武场观看过羽林勇士练习掷戟抛刀,便吹说在武川镇,镇兵会的是搏命的真功夫,从来不耍这种抛刀的花样把式。”
“三弟听不惯,斥责他们……那也该镇兵以本领为傲!你们上过战场么?和敌人搏过命么?什么都没做过就厚颜无耻贬低羽林勇士,乍听以为你们为镇兵扬不平,实则是为镇兵招灾!”
“然后就打起来了。”
“母亲,我知道三弟不仅去过武川镇,还去过更远的浚稽山,三弟还参加过真正的兵演呢,他甚至差点在兵演里丧命!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胜过数年安逸环境的成长,母亲,我想外出游历,我想看看司州之外、大城之外的百姓是怎样生活的!”
“我想知道这世间的辛苦,到底有多辛苦!请母亲成全孩儿的志愿吧!倘若继续安逸下去,孩儿怕仅存的这点胆气也没有了。”
尉茂过来,拍着二兄肩膀鼓励:“儿郎就该敢于闯荡!”
陆萝一脚把尉茂蹬个趔趄,骂:“儿郎、儿郎、儿郎,仿佛多个壶嘴就能把天戳破一样!没有我生你们,你们兄弟现在还是三缕屁呢!”
尉豹急着学做事,匆匆至松林别院又匆匆离开。他没走多会儿,尉窈一家人回来了。
今天时间紧,没选中屋宅,和牙侩定好了后日再去看房。
次日下午,尉窈想起那天遇见的恌小童,就和阿父阿母建议去果园游憩。鸟语花香委实令人神清气爽,铺上毡席,尉骃夫妻俩童心起,在附近拣掉落的果子,尉窈则徐徐出声背诵文章。
元恌来了,隔着老远看见尉窈后,嘱咐武士都停在原地,不许再跟着他。
“你也在学习?”元恌给尉窈看他手里的诗章,问:“这首诗你学过么?”
尉窈看清是《邶风》篇的《击鼓》,说道:“学过。”
元恌:“这首诗《序》的解释好复杂,昨天夫子讲了两遍,我装着听懂了,可是我没听懂。你能给我讲讲吗?慢些讲,很慢很慢地讲,或许我就能听懂了。”
尉窈笑着点头,讲道:“《序》释里讲述了宋殇公即位时期发生的事,这段解释提到了一段古籍记载,古籍是什么名,你知道吗?”
元恌:“这个我知道,叫《春秋传》,是古人对《春秋》补充、引申所作。”
“那夫子跟你说这段记载出自哪部《春秋传》了么?”
“没有。”
“出自《左氏春秋》,也叫《左传》。我现在把这段记载用白话故事讲给你听。”
“好啊好啊。”元恌高兴地鼓掌,他最愿意听故事了。
尉窈先在地上画若干圈,在圆圈里分别写“鲁、卫、宋、郑”等诸侯国之名,用树棍点着代表“鲁国”的圆圈,开始娓娓讲述:“话说鲁隐公四年的春天,这一年也是卫桓公十六年,这年的春季二月,卫桓公的弟弟州吁谋害了卫桓公,自己当上了国君,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从此掀开了卫国弑君上位的恶习。”
“你看《序》言的第一句‘《击鼓》,怨州吁也’,民众为什么怨州吁?一怨州吁弑君,二怨州吁以暴戾治国。我们再讲回《春秋传》记载,原本鲁隐公和宋殇公……”
一个时辰,在尉窈绘声绘色的故事讲述里过去。元恌终于捋顺了此诗《序》的解析和隐藏含义。一窍通,百窍开,他再读《击鼓》诗句,之前不理解的情感如山径之蹊,章句间豁然而通!
“窈学子,原来你真的学得很好,你比我们夫子还厉害!”
尉窈连忙摆手:“不敢不敢,我只是恰好找到教你的方法。”
她在地上画一个水罐和一个浇花壶,罐腹比壶腹圆大双倍,再在罐、壶中间的下方位置画一根禾苗。
尉窈给这孩子解释:“把罐譬喻为你的夫子,禾苗譬喻为你,花壶譬喻为我。你看,夫子盛装的知识远多于我,但他浇(教)你时,如泄洪般狂倒,你一下子接受不了那么多,被冲得东倒西歪,连哪些知识是要点都分不清,当然难记住了。而我教你时,嘻,点滴浸润,虽然一个时辰只讲这么一点,但你全记住了。”
“你今天记一点,明天记一点,一个月加起来的话,并不少啊!”
元恌激动不已:“是呢,而且你讲得十分有趣,我听着不发困。”
“讲学的目的,不就是让听讲者能懂,并且愿意继续听讲吗?”尉窈也眉开眼笑。
元恌回府后,把下午所学写出笔记,附上大水罐、小花壶、小禾苗,交给武士送往宫里。
第196章 缘
皇帝元恪仔细阅看七弟的笔记,捋顺通篇意思后,把通假之字、画圈替代的,全在旁边以朱笔标出本字,附评语“有进步”,然后吩咐寇猛:“召任城王来见。”
元澄进入宫室,走路间不大得劲,行礼后说道:“陛下恕臣失仪,臣前日在城西通商里遇刺,腿上着了一刀。”
元恪眉间隐怒,问:“可抓到活口?”
“陛下放心,抓到了,正在我府上审问。”
“朝中政事指着从叔祖辅佐,以后再访问民情,一定得多带随从武士。”
“臣遵命。”
“朕突然想起皇宗学、宫学征召诵授讲师一事,进行如何了?”
元澄得有十来天没过问此事了,他稍微犹豫,如实回道:“半月前,臣就此事问过国子祭酒刘芳,宫学新批选中的宫学生多来自齐兴郡,这批宫女大多知训诂,能诵基础经义。然而应召名录上的女讲师年纪都尚轻,均是首堂课便被宫学生的提问难住了。陛下放心,臣已让县署对所有应召讲师进行初步考核,而后再进宫学讲经。”
元恪:“皇宗学呢?”
“考过一次,成绩和年考时差不多,没有退步。”
那就是没有进步,还是每天逃学!
元恪沉下脸斥责:“恢复礼制、营建国学诸所一直是先帝夙愿,可惜府库民力总因战事、京城营造而耗费,先帝知晓你们的为难,所以极少催促过问。”
“但皇宗学、宫学一直在皇宫里,诸学官却日日懈怠,不求方法履行教授之务,反将难教、厌学等劣行怪到无知顽童身上!可恨、可恶!”
“你去跟诸学官说,朕不会如先帝一样纵容他们,谁敢寝废坟典经卷,朕就废谁!”
元恪句句气恼,最后把七弟的笔记掷向任城王:“拿去看看!元恌跟民间一儒生学了一个时辰,就主动写出平日难懂的笔记,此儒生有句话说到朕心里了……讲学的目的,不是比谁夸夸其谈,不是比谁肚中的知识多,讲学的目的,是让听讲者能懂,且愿意继续听讲!”
元澄郁闷出宫,天已经黑透,府中长史李宣茂率武士来接,禀道:“仆射,有个杀手开口了,并州口音,他提出条件,先接他一家老小来洛阳,见到人后就招供谁是主使。”
“并州人?哼,十有八九是元丕老贼。继续上严刑,审死拉倒。”
李宣茂应“是”后继续讲述:“我也怀疑背后的主使是元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估计这么多年,他一直记恨当年是仆射施奇计,诛杀他二子元隆、元超。”
“属下去年偶然间听说恒州平城内,有一‘秉芳谍人案’牵扯到昔日穆泰、元隆那场叛乱,所以我去了趟廷尉署,还真问出些消息。秉芳早先的主家是元丕,元丕被废为太原庶人以后,秉芳仍有余赀在平城经营。”
“秉芳的最后一桩大案,就牵扯穆泰。”
“穆泰的旧势力从未放弃给此贼报仇,一直通过秉芳寻找当年活捉穆泰的勇士是谁,还真让那伙谍人查到了,但是送出的消息,落到了平城崔氏族人手里。此谍信是何内容,廷尉署没给属下看,不过我总觉得‘秉芳’二字从哪听过,于是又跑了趟县署,查出几个月前死去的女尼僧芝,俗家姓名就叫胡秉芳。”
元澄甩下头,又是女尼,又是僧芝!
元澄嘟念道:“元丕,僧芝……嗯,明白了,元丕一直借助尼寺积蓄、保存势力,估计他废为庶人后,秉芳的主家其实是女尼僧芝!此尼幸亏死了,否则不知道要搅动多少是非出来。”
夜半,元澄睡不着,闭着眼回想当年奇袭恒州平叛的事,当时他让治书侍御史李焕到达平城后,想办法找一位叫“赵芷”的妇人相助,赵芷是先帝亲自考核武艺后封的“猛士”,活捉穆泰易如反……
元澄陡然睁开双眼,坐起!
想起来了!
前天提醒他周围“恶狗多如芝麻”的妇人,是赵芷!
“哎呀。”他捶下自己额头,招揽人才的大好机遇错过去了。不行,不能错过去!元澄左脚穿右鞋,右脚光着大步出屋,喊:“速让李宣茂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