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倍兰刚知道这事儿时,她刚上高一,罗志麟高二。
那时候他们都住校,罗倍兰的分数刚好勾上一中的,罗志麟的分数高出一中几十分,但为了费用全免和奖学金,他去了市三中。
每周周末,他们会回家。
家里的氛围很不好。
经济一困难,最先知道的是他们的亲戚。
一个月总有那一个周末,亲戚老乡之间会串串门。
罗湖生和刘淑华不乐意主动参与,他们便打着关心的幌子过来,把原本就逼仄的小出租房里挤得几乎要站不下脚。
大部分人面对这样不公平的事总是团结的,他们拧着眉毛进来,一聊起欠薪的事情,他们都对此表示出极度的愤愤不平。
这种时候,罗倍兰和罗志麟就待在一边,他们从不参与这类话题,当然,也没有话语权。
这件事取代了罗秋月的严重性,罗倍兰不再是那个如坐针毡的话题中心。只偶尔,在他们临走,罗倍兰跟着送客时,他们才会顺口问一句罗秋月的下落。
但相应的,这些人带来的压力几乎都转接给了罗湖生。
高二的时候,罗倍兰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仅罗湖生拿不到工资,他的工友,以及工程的承包商都没有拿到钱,下发工程的那家企业申请破产了,层层转包下来,官司很难打。
家里的压力很大,罗湖生也搞不清楚具体的细节是什么,也没功夫,他和刘淑华只能继续赚钱。
直到罗湖生确诊以后,这些人才放弃用佯装怜悯的那一套从罗湖生这儿汲取乐子。
罗倍兰很讨厌这些人,她知道罗志麟也是。
但他们又没办法真正说多么怪罪这些人——在最难的时候,他们也是借了钱的。
如果钱再多一点儿就好了……
罗倍兰看着小暖炉上的瓜子盘,也吃不下去了,只静静坐着。
刘淑华和她们又唠了一会儿,她们也识趣,又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送完客,家里的气氛才彻底轻松下来。
刘淑华拉着罗志麟左看右看,打量了好久,一边还念叨着结实了。
哪里是结实,全长的肥肉,罗志麟有些心虚地搓了搓鼻子。
罗湖生问他上海好不好玩,他想了想,说也就那样。
他没怎么出去玩儿过,周围的一圈同事里,他算是加班最勤快的那批。就算能有休息,他也只在宿舍躺着,刷刷视频,看看书。
躺在双人间的宿舍里,他有时候会想起罗倍兰没回家的那三年。
她应该会更累。
因为罗倍兰辍学那事,他和自己的父亲之间生出了些嫌隙,为此,他也整整一年没有回家。
暑假,他给学校提交了申请,留在上海兼职。
他知道自己做的不对——自己的父亲才刚确诊肾衰晚期,刘淑华一个人肯定忙得焦头烂额,更何况他们俩文化不高,那些病理性的专业名词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天书。
在晚上和刘淑华或是罗湖生的视频通话里,他给刘淑华解释那些专业的医学用语,看着挂着腹水,肚子肿胀得吓人的罗湖生,罗志麟总是很想哭。
另外三个舍友也看到了他视频通话的画面,闲下来的时候,他们会旁敲侧击地询问罗志麟,你怎么不回家看看?
罗志麟的回答是,留在上海能挣得更多。
但是一想起罗倍兰,罗志麟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罗志麟。
知子莫若父,同样的,罗志麟也是这个家里最了解自己父亲的那一个。
他不明白,只差四个月罗倍兰就要高考了,可他为什么非要在那个时候把罗倍兰逼走。
是的,“逼”。
我现在这样子哪个地方敢用我?
要搞清楚,现在我们一点儿存款都没有了!
两个要上学的孩子还怎么负担得起?
就你一个人出去打工,你现在身体很好吗?
那你说,你说我们还能怎么办!
罗湖生没多说一句,罗志麟心里就咯噔一下。
那天的场面很混乱,罗志麟寒假还没开学,罗倍兰那天元宵节放假,他们四个都在家里。
或许罗倍兰一开始就没想到要去细究那些,但罗志麟把罗湖生的措辞记得很清楚。
刘淑华是那场争吵里情绪最激烈的那个,他和罗倍兰慌张无措地坐在沙发上。他看着罗湖生,他确定父亲脸上所呈现的不是害怕,也不是恐慌。对他来说,那场混乱更像是一场后悔的发泄,一场隐形的迁怒。
为什么亲妹妹会卷走他的存款,为什么拖欠薪水的事会落在他的头上,为什么偏偏是他确诊了尿毒症……
罗志麟知道,罗湖生那一天一定是后悔当初接过罗倍兰这个烫手山芋的。
他从罗湖生的表情里读出了这些情绪,于是,他惶恐地扭头去看罗倍兰。
我去办理休学,我先去打一年工,罗志麟给出了他的解决方案。
罗倍兰是什么样的秉性,他很清楚,一旦她发觉到别人被她麻烦了,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去解除“麻烦”的根源。
可是谁都没想到,他没想到罗倍兰沉默的表面下,她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找不到罗倍兰了。
她已经满了十八岁,她还留了纸条,警方没办法帮他们处理。
他很着急,他很想告诉罗倍兰,他们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他成绩很好,可以做家教,上大学以后罗倍兰也可以做兼职,一切还远没有罗倍兰想象得那么糟糕……
但真正联系上罗倍兰,高考已经结束了。
除去每个月打来的汇款,罗倍兰终于给他发来了消息。
罗志麟想尽了办法去劝她,说她可以复读,在家里自学也可以,他可以像以前一样辅导她,她还太小太年轻,也太漂亮,她的做法无异于切断了自己的前程,也不安全。
罗倍兰沉默了很久,她说,你本来就不该承担这些的,把我好好养到这么大,舅舅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也很累了,不是吗?
看着这个全新的号码发来的信息,罗志麟几乎要崩溃——罗倍兰和他一样了解罗湖生,她没可能读不懂罗湖生潜藏最深的意思。
他们的选择在各自的意义里都很决绝。
她没办法继续再待在这个家里,他也没办法毫无隔阂地面对自己的父亲。
盖着暖炉的隔温棉布,罗志麟看向方桌对面的的罗湖生,罗湖生没注意到儿子的目光,身体空虚下来以后,他没到冬天就格外怕冷。四个人里,他是穿的最厚的,即使这样,他依旧低着头,把手缩进棉布底下烤着火。
他会像我明白那样,同样明晰我吗?
罗志麟心想。
事情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家里向亲戚借的钱陆陆续续在还了,粉店的生意很好,自己开始攒下了存款,罗倍兰学了门做蛋糕的手艺。
到底也没有真的落入绝境。
所以,我对他是否……过于苛刻了?
罗志麟看着罗湖生黢黑又苍老的皮肤,他额头的皱纹也比去年多横出了两道。
是,他想,他是太过苛刻了。
罗志麟也低下头,一下一下搓着手。
卧室里,罗志麟的床已经铺好了,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布置,中间挂着一道厚厚的帘子,把他和罗倍兰的空间平均分成两半。
“哥,你们那儿压力是不是特别大啊?”罗倍兰问。
帘子还没被拉上,两个人就缩在各自的床上聊天。
“肯定啊,不过我进大厂就是为了攒钱的,就也还好……你问这个干嘛?”
“我在想,你这情况是不是就算过劳肥了。”
“闭嘴,睡觉。”
罗志麟懒得再理罗倍兰,背过去,躺着闭上眼睛。
躺了一会儿,罗倍兰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罗志麟狐疑地又回头去看,罗倍兰正背着他,在一个包里翻找着什么。
屋子里太黑,罗志麟看不清她具体在捣鼓什么,但他好像听到了书本碰撞的闷响。
罗志麟支起身子,用微弱的屏幕光去照罗倍兰那边的动静。
他的猜测没有偏差,罗倍兰再起身时,他看到她手里拿的就是几本书。
罗倍兰也看着他,然后把书放在了自己的被子上。
“哥,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嗯。”
罗志麟隐隐有点儿什么东西都预感,他的心跳也开始加速。
“我还想升下学历,所以,我打算今年参加成人高考。”
陈述的过程比罗倍兰原先预想的要顺利,她平静地说完第一句,罗志麟的屏幕也刚好熄了下去。黑暗里,她听见罗志麟吸气的声音。
“哥,你先别说话,先听我说完。”出于对罗志麟的了解,罗倍兰得以先一步打断了他。
罗志麟静默了,静静听着。
“考试的内容不难,但我已经全忘了。蛋糕店的工作对我来说太累了,安排得太紧,时间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