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早春
留在杏花郡的日子过的极快,与柳娘留在茶楼的日子也称得上是她十几年来难得的一阵偷闲。新年过去,很快便迎来裹挟着寒意的早春。江南的春日与京川不同,偶尔有淅沥沥的丝丝细雨落在她发间,很轻,并不足以令她忧心。
她对过往记忆的执念似乎并不那样深,她不想知道自己从哪来,也不想知道自己会回哪去,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留在杏花郡,离开纷纷扰扰的日子,她想多过一会儿。
梁疏璟也并未停止找寻她的脚步,眼见将近两个月过去,除他以外,身边所有人似乎都早已接受了这位准王妃的离世,原本四处张灯结彩的元璟府,再一次变得向以往那般冷寂,就连主子都愈发疏离他们几分。
他猜不到自己什么时候还能见到江愿安,或许是梦中,或许是死后。
宫中知晓此事后惋惜倒是其次,最令他们挂心的则是梁疏璟身为摄政王,却在即将成婚的紧要关头犯了这桩事,不论是对皇家的声誉亦或气运都要带来影响。眼下最合适的,便是再寻一位女子至府上做王妃来冲喜。
沈问策清楚梁疏璟的性子,如今连江少卿的尸身都未寻到,他又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同意另一位女子嫁进王府。只可惜太后已经拿定了主意,甚至连下一位王妃的人选都选定了。
“听闻覃氏家中长女八年前与你们一同在翊容山习剑,也称得上是同门,哀家瞧倒是合心意。”
沈问策记得太后口中所谓的覃氏长女,她与梁疏璟八年前在翊容山上确实是值得称道的金童玉女,只可惜是否真为那金童玉女,却又要深思一番了。
只是如今为了皇家颜面,恐怕是只得如此了。沈问策替这场即将定下的婚事隐隐捏了把汗,只希望至时闹得不要太难看,否则便是最后那一丝颜面更是荡然无存了。
“替哀家劝劝璟王节哀顺变,人各有命,随遇而安罢了。”
太后眼角沾了些许倦容,她难耐的揉了揉太阳穴,搀着兰絮离开了。
人各有命...沈问策垂下眼眸,确实如此。
“来人,替朕拟一道赐婚的圣旨。”他沉声下令,却无心在意那道即将颁下的圣旨。
元璟府。
“殿下,宫里头下了圣旨,据说是要...”霜浓眉眼焦灼,慌慌张张不敢开口。
梁疏璟淡淡放下手中的诗集,抬起眼问道:“怎么?”
“据说是要将覃氏的长小姐赐来王府冲喜...”
霜浓并不知晓覃氏那位长小姐是谁,只知如今江少卿生死未卜,宫中竟能如此堂而皇之再度颁下赐婚的圣旨,未免是太置江氏的颜面于不顾。
听闻是覃氏的人,梁疏璟不由自主皱起眉。
又是她。
亥时,宣政殿。
梁疏璟迎着漫天风雪踏入殿内,眉间带着未消的怒意,伴着殿内些许生疏的缕缕香雾,沈问策却丝毫不意外,像是猜到他今夜会来一般。
“覃氏嫁进我府中,是谁的意思?”
沈问策耸了耸肩,递出一盏热茶。
梁疏璟睨了眼色泽清透的新茶,气味倒是陌生,并不是从前沈问策爱饮的那款。
“太后怕你忧心过度,便急着替你寻名新妇罢了,你若不愿,日后休了便是。”
殿内一阵寂静,原本热气缭绕的茶盏几乎凉了大半,屋内的银丝碳烘的足,却叫人心中难免燥热。
“元璟府的门,覃氏休想踏进半步。”
果真是难缠的性子呢。
沈问策摇了摇头,将盏中的茶一饮而尽,而新茶却似乎喝的并不尽人意,口中一阵苦涩,使得沈问策将茶盏丢远了些。
“江少卿的下落,宫里头也派了不少人去寻,你且放宽心,过去这么久还未搜到尸身,想必是流落至何处了,指不准哪日江少卿便回京川了。”
他来找沈问策并不是为了听这些无厘头的宽慰,而是那一封圣旨,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接下。
“叫太后省些心思吧,往后的日子我都不在府中,即便覃氏嫁进来,一无名分,二无真心,等着她的也只不过一纸休书。”
正妻尚未进门,便先娶了侧室,他不懂太后是迷了哪门子心窍,竟能将覃氏寻来他府上。
“不在京川?那是要去哪里?”
离河一路蜿蜒向南,他下一步要去寻的地方便是江南。只是江南河流众多,又加之地域分散,恐怕一处一处找完也要很久。
“没想好,总之不会留在京川。”留在京川又不能将人盼回来。
“路上小心,诸事顺遂。”
沈问策淡淡留了一句话,目送梁疏璟愈加消瘦的背影离去了。
似乎人的一生得到什么失去什么都是命中注定,他自小失去亲人陪伴,却难得夺来皇位,而梁疏璟出身那样好,最后的结局似乎依然叫人唏嘘。有些东西或许是要早些放手,才能换来与之同样珍贵的物,或是人。
可沈问策心中还是不甘,就算身边的一切都失去了,梁疏璟仍然是幸福过,拥有过。可他从来都没有拥有过,可还是因为从来都没有拥有过,他的心中才不会因为感情而悲怆。
不论是恨还是爱,都与他无关。
属于君主的那身华服会被宫女们打理的由内而外散发暖意,可只有穿上的人才知道那身华服多冰冷,又有多沉重。
新年过去,杏花郡的人烟再度稀少起来。江愿安那一手琴技称得上远近闻名,除了杏花郡,方圆十里的茶客都慕名而来,其中也不乏一位熟面孔——墨弃。
他卸下当初凌澜的伪装后五官不再那样柔和,眉眼间尽是凌厉,却又含着几分孩童般的戏谑。他看着如今所谓的江琴坐在台上抚着那把他送的琴,心情甚佳,连口中的瓜子壳都吐远了些,起身掸掸手掌,走至江愿安身前。
彼时江愿安一曲奏毕,正欲带着琴退下,见到一位年轻的茶客挡住去路,并不恼怒,只是轻声开口:
“这位客人,您挡着我路了。”
墨弃盯着她略显生疏的双眸,浅浅勾起一抹坏笑,口中字字分明:
“江愿安——”
这三个字犹如尖刺般锥进江愿安的脑海,江愿安...是她吗?那眼前的人又是谁?她到底是谁,到底为什么会来这里?
还未待江愿安回过神来,蒋翰便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很快赶来,轻轻将江愿安护至身后,警惕地问:
“公子,你认识江琴姑娘?”
江琴...?
墨弃仔仔细细在心中念着这两个字,几日不见,原来是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他依旧是浅浅笑着,绕过蒋翰的目光看向他身后的江愿安,
“旧友罢了,江姑娘这把琴不错,可是京川带来的?”
蒋翰听到旧友二字起初还有一丝欢喜,本心想终于来了位江姑娘认识的人,可随即这股欣喜便烟消云散,只因面前的人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像怀着好意,何况江姑娘如今失了记忆,更是不能接触这样来路不明的人了。
江愿安低头看向怀中抱着的琴,这把琴跟着她四处流落,早不如从前那般华贵了。
“我不记得。”她浅浅说了四个字。
“那我…帮你回忆回忆?”
墨弃的指尖从琴弦划至她的侧脸,有意停留。
蒋翰见她这样被冒犯,显然冒了火气,伸手就要将墨弃推开。墨弃眼都没抬,略微抬手便将他拦了下来,一把推向远处。蒋翰踉跄两步,所幸扶住桌角才得以站稳脚跟。
江愿安待在原地没敢动,抬起眸子,不耐烦的蹙紧眉头。
“你要做什么?”
她不记得面前这个人是谁,这张脸她不熟悉,只是墨弃浑身上下不为端正的作风便令她早已察觉这个人并不是那么简单,接近她又是为了什么也不得而知。
墨弃嗤笑一声,对她的威胁并不在意。
“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不等蒋翰再度上前,墨弃便甩甩衣袖,头也不回离开了茶馆。江愿安用力到发白的指尖终于得以卸下力,指腹溢满汗水,极其湿润。她推开正欲上前关心她的蒋翰,脚步匆匆离开了。
带着琴回房后,她再也表现不出如方才那般淡定,将门关了严严实实,无力的背靠上去如同失了魂一般,低下头久久闭紧了眼,脑中满是方才与墨弃相遇的场景。
可她脑中却只余下心慌,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不知道他所说的琴和京川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是自己某位故友。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
连她自己是谁,全都全都想不起来。
她再也不想见到墨弃,再也不想去被迫回忆从前的事情,再也不想见到从前的人。
“琴琴?你在里面吗?”
柳秋月应当是从蒋翰那处打听了什么,急忙赶来敲了敲她的房门。
她迅速收起情绪,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轻声回应:
“柳娘,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