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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老四冷不丁起了身鸡皮疙瘩。
    这地方哪里都透着古怪。
    他加快车速,终于来到一户院外。
    下了车,老四上前把门敲得邦邦响。
    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鱼腥味,他深呼吸两口,气味似乎没了,但过一会儿,又隐约顺着鼻腔钻入脑中。
    他不由地心烦意乱,敲门力道也加剧起来。
    “吱呀”。
    是门后卸下门闩的声音。
    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头走出来,没等老四说明来意,便一脸了然:“进来吧。”
    老四跟着进去,里边是一顶墙皮斑驳的平房,门口摆着敞口炉,上面零散杵着几支未燃完的香签。
    堂屋两旁嵌缀着一副久经风吹雨打、镌刻已然模糊的桃符。
    殷红字迹蜿蜒化开,譬如两只猩红眼睛,直勾勾睃着外村人,似怨似泣。
    待看清门上匾额后,老四惊讶:“这里就是老君庙?”
    皮肤黝黑的老头是个庙祝。
    他默认地笑了笑,手里捧来一个木筒,像庙里抽签的卦盒。
    老庙祝突然扯起嗓子哼唱起来,荒腔走板不成曲调,末尾手腕一抖,一枚长签落下。
    他拾起来一看,笑道:“余家又有喜咯!”
    笑声刺耳又瘆人,听得老四心里发毛。
    他抬眼看向堂中那尊神像——老君的化身一直都是踏七彩祥云、手持长剑的英武老媪,每当参拜之际,信徒或可摸一摸老君脚下的祥云,有登天赐福之意。
    案台供品下,也压着厚厚一沓黄纸,上面拿毛笔写着各种愿望。
    其中以求子、求娶一类为最多。
    老庙祝将长签收起来,旋身来到功德箱边,从后面开口摸出一个厚信封递给老四。
    数了数,正是谈好的价格。
    老四抬头,正要说什么,目光却捕捉到一丝怪异感。
    刚刚的神像……是笑了一下吗?
    他又瞄一眼,并无异常,而内心却惶惶不敢多待,打了个招呼便匆匆驾车离去。
    等出了村口,他才松懈下来,瞥见信封两头豁了口,伸手想将它折起来放进扶手箱。
    适时一阵风从车窗缝隙刮过,几张票子簌簌飞出去。
    老四暗骂一声,停车捡钱。
    一张两张三张……捡到第四张时他发现不对。
    抬头一看,前面一路上撒着的,和自己怀里搂着的,竟然全成了白花花的冥钱。
    第27章 鱼祸之四
    翌日早,村人们围在老君庙外。
    老庙祝向众人展示抽中的长签,人群哄然。
    “老斋公,怎么又是他老余家的?”有个独眼男人心有不甘:“我上的供品最多,怎么回回都轮不到我?”
    余家老大咧嘴一笑:“上次山洪,是我余大帮老君庙补的窟窿,老君体恤我心诚呢。”
    旁边站着个膀大腰圆的老太太,她鬓发灰白,双颊皴裂泛红,双手在不停歇的劳作中布满厚茧,背上还趴着个小儿,拿蓝白布条绑在身上。
    她笑道:“那个女娃娃八岁,比我们家壮壮大六岁,正合适。”
    有人附和:“独眼龙你个老鳏夫,人家余老太是给孙子养媳妇的,你来凑什么热闹!”
    独眼龙冷哼一声,龇牙笑:“我就想有个后人给我养老,怎么,不行啊?”
    周翘楚抱着庙门把手,稚嫩脸上满是泪痕,村人们只冷眼旁观,似乎早已习惯这场景。
    老庙祝慈蔼地蹲下身,从旁边水缸里舀了一勺浅棕色的汤汁:“别怕,孩子,喝了这个,你就受到老君的赐福了。”
    周翘楚偏过头不依从:“不!我要回家!”
    “乖孩子,”老庙祝笑了:“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说罢,他将汤汁强行灌到女孩嘴边,围观的村人之间似乎也弥漫开一股奇异的默契,他们双手合掌,目光虔诚又疯狂,抬头深深仰望着堂中那座老君塑像。
    老庙祝示意余大和余老太走上前来,神色温柔却又不容抗,让女孩去牵他们的手。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余家闺女了,有些规矩,也要学着遵守起来。”
    不顾周翘楚懵懂神色,老庙祝缓声道:“其一,晚辈不能忤逆长辈;其二,妻子不能违背丈夫;其三,不要插手别人的家务事,若在村里看见奇怪的影子,要尽快远离;其四,晚上切忌入老君庙。”
    说罢,他又勒令周翘楚在神像面前磕三个头,尔后,又让她将额头压在神像脚背上,接受赐福。
    周翘楚不肯跟余家人走,还想抱着桌脚拖一会儿,不料余光从堂中神像上扫过时,发现那慈眉善目的老奶奶竟忽地变成个年轻女人!
    她吓一大跳,再仔细看过去,神像却仍是那个神像,并没有变成他人。
    或许是受了惊吓,周翘楚有些浑浑噩噩的,没再挣扎,被余老太哄着牵走。
    人群也稀稀拉拉散去,只留老庙祝扬着那张皱巴巴的笑脸站在原地。
    余家就在村尾山坳处有座低矮平房,阴暗又潮湿,村里没通电,里头黑黢黢的,像个会吃人的山洞。
    余大一回家就把周翘楚关进了最里头的屋子,不顾女孩哭喊,径直落了锁。
    余老太也不阻挠,只好声好气安慰:“只要你们不跑,乖乖在家里过日子,我就放你们出来。”
    你们。
    周翘楚抹了一把泪痕,似乎想到什么。
    她转身,大着胆子在屋中摸索,终于在墙角,发现还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头顶是一道狭窄的高窗,惨淡的月光阴恻恻渗进来,淌在女人消瘦的侧脸。
    周翘楚忍着啜泣,伸手去推对方:“姐姐,姐姐?”
    褚英半梦半醒,发现面前多了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她撑身起来,额头带着淤青,嘴角也破了,饿了多日,脸颊已微凹下去。
    “你是谁?”她费劲看清楚女孩样貌,须臾睁大眼睛:“你也是被他们拐来的?”
    周翘楚用力点头,带着哭腔:“我的书包都被他们收走了。”
    褚英神色绝望又无助:“他们居然这样无法无天……”
    她忽然想到余家老太背上那小儿,恍然间明白了女孩未来的处境。
    褚英想到这里,一阵恶心反胃,扶着墙角干呕起来。
    周翘楚压低声音安慰她:“姐姐,我爸爸是刑警队长,他肯定会来救我的!”
    爸爸曾跟她约定过“暗号”,即便是坏人用手表回了信息,他肯定会察觉到不对!
    “你爸爸是沣城刑警?”褚英灰暗的眼睛里多了点神采:“他知道你在哪里吗?”
    周翘楚讷讷:“是鹤城的,但是他知道我来这里参加夏令营。”
    相隔数百里的城市,要寻一个被骗到山坳里的小女孩,简直是大海捞针。
    刚刚冒起的希望又被掐灭,褚英逐渐红了眼圈,她抚摸着手腕上系着的红绳,眼泪无声滴落。
    “姐姐,他们是不是打你了。”
    陌生又黑暗的环境令女孩不安,她下意识想靠近这个唯一的同伴。
    褚英摸摸脸颊上的伤,想起那晚出逃,她寡不敌众,被一顿毒打。
    然而现下想来却疑点颇多,她明明记得当时受了很重的伤,似乎腿骨也有断裂,但被扔在这屋里过了一晚,却只余皮肉伤,坐卧行走并无大碍。
    思及此,她看向手腕上的红绳,目光流露出几分哀戚。
    周翘楚挨近她:“姐姐,你怎么了?”
    褚英回过神:“我……想到一些以前的事。”
    “姐姐的家在沣城吗?”
    “不是,我的家离沣城很远,也是一个偏僻的村子。”
    “姐姐想家了吗?我好想好想……”
    “……”
    沉默后,过了很久,褚英轻轻地说:“我不知道。”
    记忆里,故乡是一块化不开的冻土,是一垄久旱的沙田。
    爸妈如愿生了弟弟,便再无积蓄养育女儿,她被扔给小姨带大。
    小姨是村里的神婆,靠着村人的敬仰与供奉,也拿得出余钱供她读书,褚英争气,初中就考去了县里。
    县城离葫芦村有六七十公里,不算太远,但却是另一番天地。
    道路整齐、楼房气派……一个好不容易从沙坡石缝里钻出来的乡村女孩,就这样落入五彩斑斓的繁华闹市之中。
    即便她已小心翼翼地在讨好所有人,却还是因为“神婆女儿”这个身份被人指指点点。
    她不敢忤逆小姨的决定,不敢反驳同学的嘲笑,不敢面对他人的冷眼。
    她只是日复一日厌恶憎恨着故乡的落后蛮荒,坚定了要远走高飞的心。
    于是在考上沣城大学那一刻,她内心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终于可以摆脱这一切了。
    临行前,小姨将编好的红绳套在她的腕上:“在外面过得要是不如意,随时回村里来。”
    不,不要。
    她宁愿一辈子在大城市扮演普通人,也不要回村里当跳大神的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