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朦胧,背后的人影也朦胧,女子消瘦而圆润的肩稍稍瑟缩着,纤细易折的颈低垂。
她在解衣,如同花瓣剥落,轻软衣料层层叠叠堆在脚下,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现。
似是察觉有人靠近,姜时雪惊呼一声:“阿昀?”
祁昀的目光凝在那道模糊的影子上。
她似乎环抱胸前,是一个羞怯而紧张的姿势。
见他迟迟不说话,少女忽然娇嗔:“我在换衣裳呢!”
祁昀没有回答,屋子里一片死寂。
姜时雪又道:“阿昀?你怎么不说话?”
许久之后,喑哑的嗓音响起:“叫人煮碗姜汤来,切莫着凉。”
少女轻快的声音传来:“哪有那么脆弱,不过你说的也是……还是喝完姜汤吧。”
“外面雨下得那么大,你是不是也淋雨了?等等我们一起喝姜汤……”
“不必了。”
姜时雪的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后,祁昀清而冷的嗓音响起:“方才我乘轿辇回来,没淋雨。”
他又说:“你先换衣裳,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晚些再过来。”
也不知为何,姜时雪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如常道:“今天下雨,晚膳不若吃个锅子?夏天宜清淡,就叫小厨房备个清锅,再切些羊肉和蔬菜涮来吃?”
祁昀也如往常一般:“好,依你意思。”
门扉轻响,祁昀离开了。
姜时雪攥着裙角,紧绷的肩一点点放松下来。
银烛三步并两步走到屏风后:“侧妃?”
毕竟刚哭了一场,姜时雪的眼尾还泛着一圈红,似是被撵开的花汁染就。
这个样子,自然是不能被他看到的。
姜时雪冷静下来,屈起手指压了压发烫的眼尾,道:“银烛,交代你的事情你继续去办。”
银烛刚蹙眉,便听姜时雪不由分说道:“只有弄清楚来龙去脉,我才能安心。”
“……是。”
“另外吩咐小厨房,羊肉选肥瘦相间的,阿昀更爱吃。”她轻声道。
雨愈发大了。
冷渊听见门前响动,抬头看去。
瓢泼大雨中,祁昀的黑色蟒袍沾了水,沉甸甸挂在身上,色泽愈发深重。
分明雨大风急,人人避之不及,他步子却走得极慢,仿佛对狂风暴雨视若无睹。
冷渊的眉头一点点皱起。
他几乎是看着殿下长大的。
殿下喜怒不形于色,向来叫人难以揣度他的心思。
可这一次……
冷渊连忙迎了上去。
这样的大雨,伞是遮不住的。
祁昀的眼睫都被雨水洇湿,黢黑眼瞳沾了雨水,越发清寒空洞,与之对视,竟忍不住生出几分胆寒之意。
冷渊见他衣袍俱湿,道:“殿下先去换件衣裳。”
祁昀却忽然开口:“派人去余州打探一个人。”
冷渊一凛,小心翼翼开口问:“敢问殿下……可有什么线索?”
“拿着新科探花宋观澜的画像前去,打听有没有一个叫做……行之的人。”
冷渊心尖一跳,躬身道:“是。”
祁昀似乎倦极,缓缓迈进屋中。
祁昀一向不喜人近身侍候,冷渊交代宫人去煮姜茶,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
冷渊的目光骤然冷下来,他问内侍:“方才可是发生了什么?”
若是旁人来问,内侍自是半点不敢声张。
但问话的是冷大人。
内侍头埋得极低:“回大人,方才在倚兰苑……殿下撞见侧妃同一位年轻的大人叙话。”
他只说了这么多,但冷渊却听懂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
若只是普通叙话,何至于此?
冷渊的目光落在面前尤显稚嫩的脸颊上。
若他没记错,此人的哥哥乃是去年替殿下执行公务时牺牲的。
冷渊随口道:“你哥哥可是唤作阿峰?”
内侍怔了下:“……正是。”
冷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去找韩霆领对牌吧,你哥哥在暗卫里排二十九,你接他的对牌。”
内侍眼圈一红,猛然跪在地上:“多谢冷大人!”
“今日之事,明白该如何做么?”
内侍重重叩首:“小的今天什么也没看见,小的愿为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冷渊心道,是个聪明人。
也免得他沾了手。
处理完这桩小事,冷渊唤来暗卫,将事情逐一交代下去。
然而暗卫刚领命告退,冷渊便听到祁昀寝屋方向传来瓷器碎裂之声。
冷渊心中没由来地发慌,他匆匆折回去,见屋门微敞,姜茶撒了一地。
送姜茶来的宫人面色煞白,抖如筛糠,跪在地上求饶。
冷渊来不及数落宫人,只抬头看进屋内。
祁昀仍穿着那身湿衣。
他安静地坐在桌边,手中攥着一只已经断做两截的流苏簪。
簪子刺破掌心,殷红的血顺着冷白手掌蜿蜒而下,将月白色桌帷染得一片触目惊心。
姜时雪心神不宁,索性跑到小厨房看厨娘准备膳食。
然而刚将高汤吊上,临渊阁那边便来人传话,说是太子不小心打碎茶杯伤到了手,今晚不过来用膳了。
姜时雪心头一惊:“怎么会划伤手?”
传话的宫人摇头:“奴婢也不知。”
姜时雪当即便说:“等等,我随你一同过去。”
银烛脸色发白,在后头扯了姜时雪的衣袖一下。
外人在场,她不敢多暗示,只能朝她摇头。
毕竟多年相伴,姜时雪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但她只是轻轻拍了下她的手:“我去看看就回来。”
雨小了,地上却犹然积着水,短短一段路,刚换的绣鞋又湿了。
宫人只到祁昀寝殿前,垂首候在一旁。
姜时雪也知道祁昀向来不喜宫人打扰,自个儿上前敲了敲门:“殿下,我听说你受伤了,过来看看。”
屋中并未掌灯。
一片幽暗中,祁昀忽然睁开眼。
掌心已被包扎过,搁在膝头,厚厚几圈纱布,瞧着有些笨拙。
外面又响起姜时雪的声音:“殿下?”
窗棂里投下的光落到黑檀桌案上,尽数陨灭。
屋中陷在一片深海般的死寂中。
祁昀忽然开始解下缠在掌心的纱布。
一圈圈,如同蜿蜒的雪。
他想起他们的初见,亦是在刺目白雪中。
她如月上仙娥,而他,只是路边尘泥。
为何偏偏对他伸出手?
他一直想不通的事,在今日,忽然有了答案。
簪子刺出的伤极深,与碎瓷划破的自是不同。
祁昀面无表情拿起旁边暗格里的薄刀,压在伤口上。
本已开始凝固的伤口再度迸裂,温热的血争先恐后涌出。
檐下雨水如珠帘滴落,地面涟漪四起。
屋内久久无人回应,两旁的宫人都埋下头,连呼吸都尽数收敛。
门吱呀一声打开时,所有人都是一惊。
他们盯着太子墨黑的衣角,两股战战。
所有人都瞧出来了,昔日息怒不形于色的太子殿下……今日心情很差。
他们忽然听见姜时雪带着三分心疼道:“怎么会伤到手掌?”
她自然而然拉起他的手查看,却发现洁白的纱布已经透出红色,惊得声调都高高扬起:“殿下,得叫人重新来包扎一下!”
姜时雪扭头对宫人说:“快唤太医来,就说殿下的伤口还在流血。”
交代完人,她紧张兮兮地攥着祁昀的袖子:“只是划伤,没被烫伤吧?”
方才滞涩凝重的气氛一扫而尽。
宫人们纷纷动起来去找太医。
祁昀一直凝望着她。
她大概是换了一身衣裳,衣袖干燥,还带着刚刚浆洗后的皂角香气。
于是祁昀自然而然也注意到她沾湿的裙摆和绣鞋。
从他吩咐人过去传话,再到她赶过来,也就一刻钟的时间。
她走得那样急么?
是急于赶来确认什么?亦或辩解什么……
“阿昀?”
四下没人,她改了称呼。
祁昀的眸光落在她泛着湿的红唇上,想到的却是大雨滂沱中,她也是这般攥着那个人的衣袖,声泪俱下唤他:“行之哥哥。”
胸膛处似乎空了一个洞。
犹如冷风挟裹着尖刺倒灌,剐蹭着他肺腑,呼吸都泛起细密的疼。
姜时雪仿佛觉察到他的不对劲,试探着又喊了一声:“阿昀?”
祁昀忽然说:“你的鞋子湿了。”
姜时雪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往后缩了缩脚,下意识道:“没事的。”
他却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将人带到屋中,强制她坐下。
她意识到他今天不对劲。
但猜测的话在喉头翻滚,却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