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种更隐秘的情绪主导了他,叫他闭上嘴,安静地欣赏这个自私的侩子手少有的愧疚。
皇宫里的冬天总是很静,往来的宫女太监噤若寒蝉,踮着脚走来又踮着脚着离开,诺大的御花园更是一片死寂,连鸟都不曾飞来。
轰隆隆的血流过君王的血管,流过太监的耳膜,流过沉默的稻田。
一,二,三......
郑保一边看着君王,一边在心里计时。
听见了吗,君王已经为他手上沾的血默哀,信徒郑保恳请太乙救苦天尊,六天洞渊大帝救苦难除瘟疫,让主子的老师安全回来。
“备车......朕要去江南。”
沉默了没一会,祁时安虚弱的声音响起。
去江南?
郑保闻言焦急的后退一步,跪在祁时安面前,“主子三思啊!江南时疫已发,您金尊玉贵的再有个三长两短,奴才就是万死难辞其咎,万万担待不起的啊!”
祁时安得知时鹤鸣染疾,昏迷已有一日心中本就浮躁,仿佛蚂蚁上了蒸锅,现在郑保又急吼吼地忙着规劝,气不打一出来,伸腿猛地往跪着的人心口一记狠踹。
这一计窝心脚包含了君王所有隐藏的苦闷怨气憋屈还有担忧,力度极大,直接将郑保踹出一米远。
“主子…….这江南,您可万万去不得啊…..”
郑保顾不得嘴边血已流至下颚,连滚带爬回到暴怒的君王脚边苦苦哀求。
祁时安听见这话怒极反笑,他指着门外哈哈大笑。
“我去不得?!”
“这江南沈思危去得!霍光去得!廷尉正带着余敏慧都去了!就朕!唯独朕去不得!”
他说完就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带着墨痕的纸,向着郑保劈头盖脸的就是一扔。
“看看吧!看看吧!”
“哪有什么吴明!那是霍光!”
“睁大你的狗眼给朕好好看着!”
祁时安踢开碍事的鞋,不顾形象地光脚走到郑保面前,抓住他的头发狠狠往前一按。
郑保鼻子被按着撞向坚硬的地面,血顿时涌出来,落在画中人的脸颊上,他忍着疼往纸上一看,上面的人眼尾平直眼角下勾,分明是陌生的眉眼,却无端透出一股熟悉的杀伐气。
“宋承阳尹昌是地方官没见过霍光不稀奇,沈思危没上过朝他没见过霍光也是正常,可是你!可是你们!”祁时安松开手,仰着头往上面一指。
“朕叫你们日日监视霍光的动作,你们却连他乔装打扮变作吴明,同朕的老师夜半对酌都不知道!还舔颜送这么一副“吴明”的画像给我!”
“朕的兄长将你们传给朕!助朕一臂之力,可你们能干些什么!”
“你!还有你!告诉朕!朕的老师危在旦夕,朕为人学子凭何不能去!你究竟是为天下百姓拦着朕,还是受人之托软禁监视朕,这天下究竟是姓祁还是姓沈!又或是姓霍!”
祁时安身子骨本就弱,这一通火发完已耗尽大半气力,他背靠着柱子滑落在地,手慢慢环过自己的肩,低垂着头笑的可怜:“天下’吴明’,亟需’霍光’,真是好名字,好名字……”
他这一闹就闹到了后半夜,郑保使出浑身解数,好说歹说终于是哄得君王乖乖入睡,他一直在旁陪着,直到看见君王胸口起伏平缓,呼吸绵长沉稳才蹑手蹑脚地转身离开寝殿,下去给自己上药。
但郑保到底是小看了祁时安,也错估了时鹤鸣在君王心中的地位,待郑保一走,床上本应熟睡的人猛地睁开眼睛。
不让朕走,朕就自己走。
第56章 心难留夜奔盼相见
祁时安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将自己的外袍从中间一对折权当是包袱皮,接着又俯下身在床板下方细细摸索,拽出个一尺见方的红木盒子来,他把盒子丢开, 只拿了里面那根初具人形的野山参。
这个给老师煎药。
随着祁时安陆陆续续地从各处拿东西过来, 床上那个包袱皮逐渐变圆, 变得鼓胀起来。
这个给老师补身子…..
不知道老师怕不怕苦, 怕苦的话就吃这个压压。
这个也用得到,带上,都带上
祁时安收拾好了东西, 抡起行李往肩上一扛,极为警惕地从寝殿后窗翻了出去。
皇帝的寝宫位于整个皇宫的侧后方,背靠御花园。祁时安知道宫中守卫森严,侍卫都是轮班制,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出去难如登天, 于是他灵机一动, 想出了个主意。
他在冷宫生活了十余年, 对那边每一条密道暗门如数家珍,他知道冷宫后面有一条小路直通宫外, 只要翻过冷宫与御马邑中间的矮墙, 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之夭夭。
这条路原本是他为自己留下的后手,以后若遭宫变,叛军铁蹄踏入宫门时,他还有一丝生机,但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想见老师一面,想陪在老师身边, 想和老师在一起。
时疫如何,宫变又如何,他管不了,也不管了,随他去吧,他只要老师活着,要他平安。
他百无一用,为君不仁,为子不孝,只剩这一身龙血,他是真龙天子,血液里流着至纯至阳的龙气,用他的血给老师做药引,定会药到病除。
祁时安一边想着,一边伏低身子,避开侍卫的眼睛走到冷宫里。
冷宫和他离开的时候别无二致,他轻车熟路地绕过枯井,避开地上杂乱的桌椅,对旁边疯妃的哭喊充耳不闻来到那堵矮墙前。
呼——还好,不高,他可以。
祁时安擦去鼻尖上的汗,先将背着的包袱又在身上系牢了些免得掉下去,随后一条腿踩在石头上,蹬上矮墙。
很好,稳住!
见自己已经成功一半,祁时安眼睛晶亮,手抓着墙头刚要用力,就见一黑衣人像如一片叶子,轻飘飘落在墙头。
“你也来阻止我吗?”
面对君王的怒斥,黑衣人摇了摇头,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纸上墨痕尚未干透。
祁时安抖着手接过来,低头一看,纸上只有一个小字,是时鹤鸣的亲笔。
安
安?
祁时安知道老师的意思,他想告诉自己他身体尚安,要自己安心呆在皇宫里,等他回来。
可是老师,我害怕…….
祁时安怕极了这种只能等待的被动局面,事情如果不能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就会横生出无数变数,他怕这些变数犹如滔天洪水,将他和老师推到不同的两端。
一阵寒风吹过,冷宫里那个疯女人咿咿呀呀地唱起戏来,“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怨…..”
风把这歌声送去很远,送到宫墙外边。
祁时安以一个极为滑稽,有失体统的姿势扒在墙头,此刻,思念就是这堵墙,他在里面,爱人在外边。
“动人心弦,好不惨然!于归日理应当喜形于面,为什么悲切切哭的可怜!”
身后郑保小跑着追了过来,看见祁时安挂在墙上一动不动发出一道尖锐的鸣叫,“主子!!”
祁时安听见后面郑保的声音,在原地僵了半晌,最终从墙上下来。
临走前他看了看那道矮墙。
真高啊,高耸入云,真龙都翻不过去。
时鹤鸣这边更是一团乱,沈思危的表现比祁时安好不了多少,他看见时鹤鸣浑浑噩噩倒在马车中后,慌里慌张不知如何是好,又嫌弃马车走的慢,竟一把推开车夫,带着时鹤鸣快马加鞭一路赶回长阳。
说来也巧,沈思危刚到长阳便和送余敏慧回长阳的廷尉正一行人撞个正着,余敏慧从车里探出头,第一眼便看见沈思危怀里昏迷不醒的时鹤鸣。
“仙长!仙长!这是怎么了?”
余敏慧不顾阻拦跳下马车,跑到沈思危跟前。
“医正!这里可有医正!仙长昏过去了!”
吴明本在屋里头写字,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乱成一团,走出屋发现众人围着沈思危那个傻狗叫个不停,一时不知发生何事。
沈思危看见吴明出来,像是看到了救星,隔老远冲他喊:“医正!吴明兄!快叫医正来!仙长出事啦!”
听到时鹤鸣出事,吴吴明也不装柔弱了,运足功一个飞身来到他身边。
“发生何事?”
“仙长从尹昌那回来,前一刻还好好的同我说着话,后一刻就倒在车中不省人事…定是那尹昌用了什么手段!我要去扒了他的皮!”
吴明将人从沈思危手中接过,走进屋放到床上,又伸手探了探昏迷中人的鼻息,在发现还有微弱的呼吸时松了口气。
此时余敏慧叫来的郎中也到了,只见那老人家捋着胡子抱着药箱大步流星地走进屋里,第一件事不是给时鹤鸣把脉,而是转身对着吴明行了一礼。
“快先看看他!”
那郎中捉了时鹤鸣的手腕诊脉,眼前之人脉相虚浮,如朽木浮江。
沈思危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郎中,此时见他愁眉紧锁,沉思良久,最终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叹息,顿时吓的魂儿都飞了,只觉得天昏地暗,哇地一声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