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时只是我父亲有公务在身,才带我们一起来。”柳方洲又说,“也没有多逛多玩,倒是还上军舰看了两眼。”
“刚才在码头我还看到巡逻的卫兵了,海军的衣服真好看。”杜若吃完一只饼,把手拍干净说,“又板正又神气。”
如果师哥没有家道中落,没有流浪街头被带到戏班来,没有和他一起在这里唱戏,是不是也可能当海军去?
也许从军士或者尉士开始做起,一定比还要海岸上那些士兵还英武。穿着整整齐齐的制服,回到家给他年迈眼花的祖母摸一摸袖口压着的军章。
“又想什么去了?”柳方洲敲敲杜若的脑袋。
于是杜若把心里想着的海军师哥如是这般讲了出来。
“可那样的话,我要怎么和师哥认识呢。”杜若认真地托住下巴思考,脸颊肉都被挤了起来。
“那样的话,我也不能是你师哥了。”柳方洲学着杜若的语气,伸手捏一把他的脸。
“那我也来当海军呀!”杜若说。
柳方洲还想说什么,船身突然颠簸,溅起来的浪花直扑过栏杆,杜若措手不及一个趔趄,被柳方洲勉强扶住。
“回船舱吧。”柳方洲说。
“……全湿了。”杜若揭起长衫下摆看了看,扁了扁嘴说,“我不要当海军了。”
两个人回到船舱,项正典和道琴正坐在床边打牌,听到门响赶紧拿了枕头盖。
“吓我一跳!”看清楚来人之后,项正典收拾着牌说,“我还以为是师父。”
“师父还能拿你们怎么样?”柳方洲说,“总不能叫你们去船头吊嗓训练。尽管玩就成。”
“就是啊。”道琴附和,“难得几天不用练功。”
“来来来,你们也来,人多才有意思。”项正典唰唰理牌。
杜若溜到自己的床铺后面,拉出箱子找了件干衣服,却迟疑了。
“杜若在干什么?快来。”项正典唰唰洗牌。
这间三等舱房都是庆昌班的男学徒,同住的有柳方洲、项正典和乌珠勒道琴,还有白小英和唱丑角的时喜。
只有白小英和时喜不太相熟,他们二人此时也不在舱房里。但是——
“杜若刚才衣服被海浪打湿了。”柳方洲看了他一眼。
“换衣服啊,快快快我们等你。”项正典唰唰发牌。
“我……”杜若抓着衣服几乎要靠在了墙板上,“你们先玩,我不会。”
“什么啊,杜若你不会是不好意思吧?”项正典终于把手里的牌放下,“——哎呀都是男的,这有什么的,你换就成。”
杜若仍然磨磨蹭蹭地挨在角落里。衣服下摆被海水浸湿,牢牢沾在了腿上,实在是不太舒服。
是啊,这有什么的?杜若自己心里劝着自己,又不是性别不同,到底有什么可害羞的。
可是。
师哥……师哥也在。杜若悄悄咬着下唇,耳垂红得要滴出血来。
师哥和别人不太一样。就算杜若心思简单,想不出是哪里不一样,总之他不想在师哥面前赤身露体。
那也总不能开口说师哥你先回避。杜若还是认命似的背过身,伸手去解长衫的扣子,拉下袖子来露出了一片光洁的肩膀。
柳方洲垂下眼睛咳嗽了一声。
项正典又以为是有人进来,把枕头嗵甩到了牌上。
“你好好的咳嗽什么!牌全乱了。”然后皱起苦瓜脸,一迭声地怪柳方洲。
“对不住,对不住。”柳方洲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挡在了角落里的杜若外面。
杜若飞快地换上干净衣服,把湿衣服往怀里一抱,转过身才看到柳方洲站在面前,登时脸上烧得火辣辣的烫,抱紧了衣服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杜师兄你干什么去?”道琴抬头问。
“我去洗衣服!”杜若嗵一声带上门。
“洗衣房不是晚上开门吗?”项正典奇怪地问,“上船前孔师父还嘱咐来着。”
“谁知道呢。先打牌。”柳方洲拿起牌来扇了扇风,说。
“哇,柳方洲你怎么脸这么红?”项正典又大呼小叫起来。
第14章
客船抵达沪城是在三天后的夜里。杜若脚在地上还没踩实落,又被塞进马车,困得眼皮打架。
柳方洲掀开帘子喊杜若看夜景,杜若只是睁不开眼睛,头一点一点要埋进了师哥的臂弯里。
再醒过来的杜若,是被强烈的霓虹灯光醒的。柳方洲一只胳膊抱着他,另一只手拎着两个人的箱子,刚从马车下来。
“师哥你下车就该叫醒我。”杜若赶紧从他怀里挣脱,抢过一只箱子。
“你倒是比练功用的沙袋沉不了不少。”柳方洲推推他的肩,“——快看。”
高大的建筑装饰着琳琅满目的灯牌,道道令人目炫的五彩灯光在夜色里闪烁着。密密麻麻的高楼沿街而起,音乐与喧哗声沸腾一片,巨幅海报贴出来新式的美人绅士。汽车亮着铜铃一样的车灯,载着一车花团锦簇疾驰而过。
“金紫大京班。”
杜若慢慢地念出面前三层洋楼上挂着的字匾。
这夜夜笙歌的十里洋场向他扑面而来,让他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只能悄悄伸手捏住师哥的衣袖。
“走啊,跟紧。”项正典一手一个拖着呼呼大睡的时喜和道琴。
王玉青点过人数,简单叮嘱了几句,就各自休息。明日一天练功,然后演出。
柳方洲和杜若的住宿仍然安排在一起,一扇窄窄的窗户打开就能看到一片霓虹灯彩,和远处灰蒙蒙的江岸。
“那边从屋顶挂下来长幅祥云海报的,就是大焕舞台。”柳方洲隔着玻璃指了一下,“被人叫作‘远东第一大舞台’,各大名角几乎都要在那里演出过,才算是天下认可。”
“好漂亮的小楼。”杜若打了一个圆圆的呵欠,又有些难为情地揉揉眼,“师哥也早些睡啊。”
“睡吧。”
一觉睡饱。
被柳方洲叫醒时,杜若又抱着被子发了半天的愣,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不过师哥总在这里。杜若拍拍脸,踩着扁扁的红砖阶梯下楼。
早饭尝了咸豆浆和粢饭糕,杜若没什么忌口,吃得兴致颇高。要是有什么时间出去玩玩就好啦。杜若想,今天师父要盯一天的训,往后又要演出。
洪珠师父大概是有些水土不服,一早脸色就有些阴郁,头发也没有像平常一样用桂花油紧紧抿着,只是在脑后松松挽了起来,坐在桌子边懒懒散散地听道琴唱《女起解》。
“还是掉板。”洪珠正眼把道琴上下打量了一番,“甜口零嘴也要少吃,仔细你那嗓子——自己再练去吧。”
“是嘞师父。”道琴低头应下。
“杜若,过来和我合一遍《金山寺》。”说罢洪珠站起来,把手边的双剑往杜若的方向一抛,“接着。”
“师父,明儿要演《金山寺》?”杜若赶紧接住,凑过去问。
“演。”洪珠兴致不高时,连话都懒得多说。
“那我叫白小英来。”杜若转过头看向生角那边。
“不用。”洪珠低头把头发扎高,一边冷笑一声,“王大班主明天的法海——真是演着了!”
张端给柳方洲敲着的堂鼓猛然哑了声,无可奈何地搓着鼓槌看向洪珠:“你,唉,这时候说什么。”
杜若求救似的看向柳方洲。
柳方洲拄着长枪也停了下来,回头对张端说了几句,张端赶紧重起谱调,给洪珠和杜若垫起《金山寺》。
洪珠脸上仍然余愤未消,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把一双剑抡得呼呼直响,为她搭着小青的杜若紧紧跟着。杜若本就是洪珠从小教起来,两个人的声音合在一起宛转盈润,恰似珍珠落玉盘。
“这、这、这,这痴心好意枉徒劳。”洪珠飞快挽着剑花,唱着白娘子水斗的一支“水仙子”。
杜若翻身抽剑回应,剑把上的流苏在舞动时轻盈旋转。
“是、是、是,是他负心肠剪断了。
苦、苦、苦,苦的咱两眼珠泪滚抛。”
“还行。”顺下一遍之后,洪珠把剑扔回桌上,点了点头说,“再往后,可就让你来演白娘娘了。”
“那许仙一定要是我的。”柳方洲笑道。
“你是个惯会听人说话的。”洪珠难得笑了一声。
说话间,孔颂今在门口敲了敲。
“三春班的一会就到。”他对张端说。
张端应了一声,和洪珠李玉一起起身,嘱咐生徒们自己练习,带上练功房的门出去了。
“你再有气,也没必要当着徒弟的面……”门被掩上时,张端还在说着。
片刻安静。
项正典探头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两下,回头打了个响指。端着架子练功的生徒们哗啦啦卸下了力气,各自休息去了。
柳方洲还是端着自己的茶壶,也给杜若倒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