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18章
    柳方洲扎着短短的打衣,手里拿着《白水滩》这出戏所用的亮银棍,专心致志舞着棍花。
    因为项正典与柳方洲都能演出武戏,王玉青颇有些雄心壮志地想排演全本的《通天犀》,《白水滩》就是里面重要一折。演十一郎的武生要把棍花和枪花都舞得又快又稳,还要演出孤胆英雄的气概来。
    倒是不知道南都的高官名商们爱不爱看武戏。杜若自己是有些“重文轻武”,觉得武戏一场叮叮咚咚的闹,不如文戏的月琴宛转弹着好听。
    “师哥。”杜若端着碗在后院门边等了一等,等柳方洲练完一段,叉着腰歇下,才出声唤他。
    柳方洲甩了甩刘海上的汗,抬头看向杜若。
    杜若对他举了举手里合着碗盖的凉汤,柳方洲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拖着亮银棍子向他走过来。
    “我给你拿。”杜若空出一只手,拿过柳方洲手里的棍子和扮戏用的草帽圈。
    柳方洲在衣服边抹了抹手,接过滴着水珠的碗。
    “酸梅汤?”他拿开碗盖,仍然气喘未平,整个人都热腾腾的像早上笼屉里的汤包。
    实在是练得太刻苦,豆大的汗珠不仅塌透了衣服,顺着下巴掉在院里石板上,滴答有声。
    “又得把师哥晒黑了。”杜若把他练功用的家伙什靠着墙根放下,回来拿出手绢,让柳方洲自己擦着额头上的汗,“等下下太阳再练也不迟嘛。”
    两个人一起坐在院边的台阶上。杜若等柳方洲额头上的汗珠擦干,在旁边托着腮看他。
    其实师哥也晒不太黑。虽然在太阳底下晒着额头脸颊通红,但是俊眉修目的一张脸,眼睫在脸上垂下一片浓阴。要是脂粉施得白一些,仍然是俊俏的玉面书生。嗯,还是喜欢文戏——要不然武戏里的师哥,化妆时底粉总是调得更黄、眉毛画得更冲,看不出他本来眉眼的好看。
    “下午一起出去转转?”柳方洲对他刚才的说法不置可否,转了话题问。
    “洪珠师父要我去书房陪她呢。”杜若摇摇头,“不知道是有什么话儿要和我讲。”
    柳方洲把嘴唇碰到冒着凉气的酸梅汤碗边,也想不出什么来。
    【作者有话说】
    【打衣】武戏分两种,长靠和短打。长靠就是大家印象里戏服上扎着旗子的形象,短打则注重身段的敏捷利索,戏服也是更为紧身、花纹较少,称为“打衣”。
    第25章
    “师父。”杜若如约在下午推开了三楼书房的门。
    “来了啊。”洪珠应一声,“进来吧。”
    她坐在靠近窗户的一把藤椅上,翻着一本线装的戏本子,鼻梁上架着的似乎是王玉青那架带着琥珀链子的眼镜。
    地上放着纳凉用的冰,窗户前正好是梧桐树的偌大一片树荫,半垂着的幕帘间微风漾漾,摆设着的书架桌子也都是触手生凉的木制家具,很是惬意。
    “来这儿坐。”洪珠摘下眼镜,“让厨房给你做了糖芋苗,还有一些糕团点心什么的。”
    杜若受宠若惊地坐下,打开圆桌上摆着的食盒。
    洪珠对学徒们的日常饮食看管得极其严格,尤其是点心甜食之类更是不准多吃,以防腻住了嗓子,更有甚者怠惰发胖,至于嗓音走样、身段变形。
    而杜若又是最爱吃甜点的那个。他从小对洪珠言听计从,唯独这一点无论如何改不得。杜若自己也知道讨巧卖乖,从不在洪珠面前贪嘴,虽然背地里是吃得不少。
    “吃吧。”洪珠放下手里的书本,“杜若你吃着,听我说。”
    师父有些时候没叫他大名了。杜若依言拿起一块艾草糕,越来越心虚。
    把点心放在嘴里,杜若又想了想自己近日来的表现,莫非是犯了什么错?可是他演出很卖力气,练功也跟上了。
    “你师父没什么学问,就识了几个字,看点解闷子的书。”洪珠慢慢地把戏本封面抚平,“杜若,我来问你,认识这是什么书吗?”
    “……是仲振奎写的《红楼梦传奇》戏本子,师父。”杜若小心地回答,“是要学这一出吗?”
    “没有。”洪珠摇头,把滑落的头发别回耳边,“你还得多学点京戏。这年岁,昆戏是越来越吃不开了。”
    “是。”杜若应声。
    还是不知道师父的意思,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杜若心惊胆战地拿起陶瓷小勺,把糖芋苗往嘴里送了一口。
    “红楼梦。”洪珠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红楼梦——第五十八回 ,若儿看过没有?”
    “没读过书,应当听敲大鼓的讲过。”杜若想了想,老实回答。
    “没读过也没事。你年纪小,赶上了京戏的好时候,比我学了更多事,应当看得更明白。”洪珠叹了口气,“第五十八回 的题目是,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这‘假凤泣虚凰’——”洪珠停了停。
    杜若张了张嘴,宛如被凉水兜头泼下。
    “杜若,你要是果然有什么心思,就算装傻充愣也骗不过我。”洪珠抱住胳膊,靠住了桌子,眼睛看定杜若。
    杜若哪里会糊弄搪塞的功夫,一张脸又红又白,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手里的勺子也当啷一声砸进了碗里,红糖甜水泼到了桌角。
    “这一回讲了什么事来着……?”洪珠并不理会他的失态,继续问了下去,“喔,在这一页。贾宝玉撞见大观园的戏子藕官。这藕官在杏树底下烧纸,祭奠死去了的菂官。原来是藕官和菂官虽然同为女子,平时在戏班里多演夫妻,真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对儿。”
    杜若使劲低着头,把挂在长衫纽扣上的手绢拿下来,想去抹桌上洒了的甜水。
    手绢一角上分明还带着——刚才给柳方洲送去凉饮的时候,垫着冰碗留下的水渍。
    “既然性别相同,就不能真颠倒阴阳,分不清自己男女。更不能把戏台上演出来的情意,一厢情愿当了真。”洪珠放软了声音,“杜若,你说是不是?”
    杜若咽下嘴里一时间索然无味的糖芋苗,勉强点头。
    “台上说了什么山盟海誓,情深义重,都不过是演给看客看,唱给听众听,戏散了就全不是什么事。你自个儿活在戏台下。”洪珠把戏本再次翻开,“就算演再多了闺门旦,你也还是个男子。杜若,你再说是不是?”
    杜若默默握紧了双手,再点点头。
    “之前柳方洲刚拜师,和你住在一块儿,你几个师父都觉得是好事情。”洪珠继续说,“你小时候寡言少语,不和人亲近,自打他来了之后,就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做什么都要一起,也渐渐愿意和别人聊天搭话。难道是当时就该把你们分开。”
    饶是杜若明白她的意思,听到柳方洲的名字被说出来时,肩膀还是一抖。
    这自然也被洪珠看了个清楚。
    “你不可能一辈子只和柳方洲在一处。平日里,多和别人走动走动,别死认了你的师哥不放。”洪珠无奈地摇头,“也别忘了你自己是清清楚楚的男儿身——这最要紧。你这点心思,倘若被外人知道了,他们怎么想你?怎么说风凉话编排你?怎么在你身上打主意?杜若,你好好说,是不是?”
    “……是。”
    杜若更低下了头,指甲掐进胳膊里,指尖发白。
    为了演戏时更自然,他的指甲修成了圆圆的杏仁样。要演贵妃等角色时,还要拿凤仙花染一染手指。有时也被戏迷称赞一回,说他兰花指的手势作得最是巧丽。
    “别苦着你那张脸,嘴角都快撇地下了。”洪珠往椅子背上一靠,“和你说这么多,也不是为了责骂你。若儿,你是要唱千秋大戏,当台柱子、当名角儿的,别被一点假凤虚凰闹出来的心思,硬生生绊住了手脚。”
    “我……我知道了,师父。”杜若垂下眼睛,声音干涩,“劳烦师父费心。”
    连一句否认都没有。他天性如此,不会讲假话扯谎掩饰,无论如何都一片真意。
    洪珠不再忍心说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现在说这些,也许你还是心里不服。”她帮杜若拿开打泼了的甜水碗,“等再十年下去,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看透。
    “最靠不住的、最虚伪的、最荒唐的,就是年青时候的情意。”
    杜若想说师父放心,他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不会把心意透露丝毫,只当是师哥师弟,不会逾矩——他说不出口。
    只要一想起这个念头,心里就千万根针扎着一样的痛。
    洪珠往他手里放了块马蹄糕,重新沏了茶,把茶盏搁在杜若面前。
    “慢慢吃吧。”洪珠回身把窗户撑起来,“正好这屋里也凉快一些。我晚上还有聚会,你自己在这里静下心来想想。”
    杜若握着点心,呆呆地看着桌子上摊着的戏本子。
    这一折是《黛玉葬花》,竖行的漆黑大字印着一支“络丝娘”。洪珠离开之后,书房里空空寂静,糖芋苗的汤水腻在桌上,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