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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因为他自己连日的梦魇,让杜若也睡不安稳,柳方洲一直有些歉意。虽然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杜若柔软的面孔,能让他觉得这一天都值得期待——但是杜若更重要,杜若比他自己的心情更重要。
    天际还沉沉地阴着,收拾妆匣动身前往戏园时,孔颂今专门嘱咐了几个学徒带好了雨伞。原以为天色不好,前来看戏的人应当不会很多,然而开戏时间还远远未到,聚芳戏园就已经人头攒动。
    柳方洲与杜若这一天的戏码是白蛇传中的《游湖》一折,李叶儿的小青,时喜的艄公,安排在第一场来演。这一折简单的生旦戏他们熟习已久,相互的搭档也已经许多次,几乎可以说是拿手。
    之前洪珠主演白蛇时,往往是杜若为她傍一个小青。如今杜若换上白娘子,李叶儿和道琴分别为他在《游湖》和《水斗》里配一个小青,而杜若倒也随演随像:穿青蓝色短衣、身背宝剑时便是俊俏利落的小青,穿上白底竹枝花纹的长帔则端庄贤淑,俨然一个白氏娘娘。
    “说起来,洪珠师父是不是没怎么演过《游湖》?”柳方洲看着李叶儿对着镜子打扮上水钻头面,突然想起来,“昨天看晚报的戏评还提到了——庆昌班的师父从不演出《游湖》,难道是为徒弟让一步。”
    “我印象里是没有。”杜若也认真想了想,“演得最多的还是《盗草》和《水斗》。”
    “这倒奇怪。洪珠师父能教你们,她自己想来也是能唱的。”
    “师父有自己习惯演的戏,肯定也有不怎么习惯的戏。”李叶儿把鬓花戴好,“没什么可奇怪的。”
    杜若自己打扮齐备,拿起胭脂看向柳方洲。柳方洲会意坐下,让杜若为他画眉。
    时喜站在窗外开嗓,唱着《游湖》里的船歌。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李叶儿跟着他的调子哼了两句,又转过脸来笑道,“也不知得多少年,能修得画眉上妆的缘分。”
    我是盼着这缘分能再深一些。柳方洲想。
    “对了,杜若。”然而柳方洲开口又是另外的话,“玛瑙手串——现在拿给我吧。等演完咱们的《游湖》,我就拿去还给林文进。”
    杜若嗯了一声,仍然不紧不慢地拿了手绢,给柳方洲揩去眼角多余的定妆粉。
    他并没有那么重要。比起林文进林少爷,还是给师哥画好戏台上的妆来得更重要。
    说什么来什么。杜若手里蘸着油彩的眉笔还没放下,就有戏园的伙计提着食盒进来,说是林家少爷请角儿们的点心。
    “……”杜若看了看竹镂描金的食盒,芭蕉叶垫着四色精致点心,略显嫌恶地皱起了眉。
    “麻烦您原样端回去吧。”柳方洲替他说,“庆昌班的规矩是开戏前不能拿赏。已经化好妆了也受用不得这些吃食,白白浪费。”
    “这也是我的意思。”杜若也点头附和。
    聚芳戏园不仅戏台与席位都更大更宽敞,灯光与乐池也是顶配。《游湖》一折由李玉吹笛、其他琴师拉京胡,笛声与琴声宛转相和,悠扬动听。
    柳方洲作俊俏的小生扮相,淡青色帔子,头戴乌蓝色鸭尾巾,随着时喜摇橹的动作慢唱摇板。
    “一霎时湖上风清云淡,柳叶飞珠上布衫。”
    今天也是雨过天晴的天气,但愿一切事情也能够雨过天晴。
    “莫叫我望穿秋水,想断柔肠。”杜若将水袖一挽,眼波盈盈。
    杜若对林文进唯恐避之不及,《游湖》演罢,便急忙洗去妆容,和李叶儿一前一后离开了后台。林文进果然又来相请,得到的只是回绝的消息。
    柳方洲手里掂着那串冷冰冰的玛瑙手串,推开门走向了前去。
    “许仙公子不在清波门外等候佳人,怎么到了这里?”林文进散漫地靠在门边,听见脚步声勉强掀起眼皮看了眼。
    “戏是已经演完了,林少爷。”柳方洲绷着脸回答,伸手把手串递给了旁边侍候着的林家仆人。
    如果不是面对杜若的场合,柳方洲总是挂出一副冷脸来,待人也客气疏离,薄唇淡漠地抿着。
    “林少爷的万千好意,我代师弟完璧归赵了。”他冷冰冰看向林文进,“还请多林少爷谅解。”
    “我送给杜老板的礼物,怎地会到你的手上?”林文进很大声地啧了一声,“阿福,拿给我。”
    名唤阿福的仆人恭恭敬敬把手串呈给了林文进。
    这的确是一串品相极佳的玛瑙——柳方洲幼时也见识过一些珍品珠宝,少见成色这样光鲜亮丽的玛瑙,一颗颗如同血珠凝结。
    “如果不是我师弟的意思,自然也到不了我的手上。”柳方洲礼貌地鞠了一躬,“先告辞了。”
    “谁让你走了?”林文进终于站正了身子,“柳老板,我话可还没问完——您可别失礼。”
    就知道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林少爷有问,我自然回答。”柳方洲轻轻皱眉,“不过开戏之前,杜若就已经回复过林少爷一次。您总不会忘了吧?”
    “你的意思,我能看出来。”林文进抱起胳膊,“然而杜老板的意思,你又是如何能代表的?单单只因为你为兄为长?”
    “杜若与我自幼情谊非浅,您不必过多猜想。”柳方洲飞快回答,“杜若的心意,就是我的意思。”
    “我如果不信呢?”林文进嗤笑一声问。
    “那您只管再问再送。”柳方洲已经完全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成千上百次也只会照样送还。如果传出什么风凉闲话,只怕林少爷也会为难吧?”
    “我问的不是这个。”林文进懒懒翻了个白眼。
    果然是没什么学问的戏子。柳方洲分明听见他嘟囔了一句。
    “您说。”柳方洲捏紧了拳头,微笑着说。
    实际来说,柳方洲从小的家学渊源,绝不会逊色于林文进此类花花公子。只是林文进浅薄不知,柳方洲也不是轻狂卖弄之辈。
    “我问的自然是,你站在这里凭的是什么?你是杜若的什么人?”林文进眯起眼睛。
    柳方洲也定定地看着他,一瞬间想到了几个月前与唐流云搭戏的小插曲。
    那时的心情还与现在不同。戏台之上的表现也许只是一时片刻,他想看清的是自己戏台之下的心。自己是杜若的什么人?自己想要杜若成为什么人?
    “无可奉告。”柳方洲最终回答。
    他站在这里的原因也是为了杜若。他不想让杜若难过,不想让杜若为难,更不想让杜若从他身边离开而陷入与别人的纠缠——而那个“别人”,竟然也是一位男子。
    这也许与性别无关。
    “如果没有别的事,林少爷请便吧。”柳方洲不再看他,径自转过身去,“我还有戏在身,不再耽搁了。”
    柳方洲穿过长长走廊,身畔有台前的锣鼓铙钹交响,各色戏服高高挂起,衬得他的脸光影朦胧。
    采芳洲兮杜若。脑海里闪过初见时他自己的话语,认真地拉着一团孩气的杜若,这是我的名字,倒是有缘。
    有缘,有缘,这缘分深深,只愿能结鸳侣。柳方洲按住心口,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快乐地跳动——
    原来我爱他。
    他早应该察觉的。所有的缘分都连结着杜若与他,不只是师弟也不只是搭档,是杜若。他爱着的是杜若。
    该为项正典的《天水关》扮戏了。就算是现在心里万千思绪,也得把眼前的事做完才成。
    推开妆室的门,眼前赫然是刚才已经和李叶儿先行离开了的杜若。他站在镜子跟前,低头仔细清洗着化妆用的刷子。
    “怎么又回来了?”柳方洲惊愕地问。
    “我想到师哥还要上台,不能少了我画眉。”杜若把刷子在手背上蘸了蘸,自然而然地说。
    是得有这么回事。他刚才为了去应付林少爷,把戏台上的妆洗去了,过会的《天水关》又要画武生妆。
    而杜若总是记得,要为他画眉。
    柳方洲两步向前,也顾不得杜若一手的水,伸开胳膊把他抱在了怀里。
    “师哥?”杜若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仍然靠在他怀里。
    “已经结束了。”柳方洲把脸埋进杜若的发顶心,轻轻说。
    “我知道。”杜若又一次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多谢师哥。”
    柳方洲只顾看着他说话时仿佛格外柔软的嘴唇,又一次模糊想起来演出《凤仪亭》之后那一晚。也许——
    “杜若,之前在南都那次庆功宴。”柳方洲抓住杜若的肩膀,“夜里回去,我说什么怪话、做什么怪事没有?”
    【作者有话说】
    【鸭尾巾】戏曲装饰的一种,用来表示商人身份。《白蛇传》里的许仙因为是卖药商人,所以会戴鸭尾巾。
    第52章
    问话刚一出口,柳方洲清楚地感受到杜若的肩膀猛地颤抖,脸色也变了。
    “没……没有什么。”杜若吞吞吐吐地回答,轻轻掰开柳方洲握住他肩膀的手指,“项师兄催你候场了,师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