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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暑天日长夜短,七天的戏多数排在白场,然而晨训晚训都不能落下,密密切切忙起来之后倒也顾不上太多冗长的心思。虽然时节已经到了立秋,天气仍然炎热非常,正午灼灼烈日仿佛要把人的头皮晒裂。
    立秋这天,恰好是庆昌班连本演出《薛平贵故事》的最后收官,头牌挂回了王玉青和洪珠联袂演出的《大登殿》,前面是杜若的《银空山》。
    按照柳方洲设想的角色排布更换,巧妙地将连本故事演下来,果然在京城戏迷中赚足了巧处:薛平贵与王宝钏的角色前后换角,从柳方洲杜若换作王玉青洪珠,既符合行当的变化,又有师生承继的美意。而杜若前饰王宝钏、后换代战公主,文戏武戏兼当,“一赶二”的精彩名堂也响亮地打了出来。
    “这七天的戏,可把正典和若儿累着了。”洪珠许久不到聚芳演戏,楼梯门口都记不清楚。
    “都是小事。”杜若提着妆品箱匣,一边为她引着去后台的路。
    “这边走廊倒是宽敞明快。”洪珠从窗户往外掠了一眼,身上的湖绿缎子旗袍被阳光折射,忽地闪过一丝宝石似的光,“恰好赶上立秋,明天叫人到东湖买两筐蟹子煮了吃。”
    “杜若最不会剥海鲜。”柳方洲远远跟在后面,闻言展眉笑着应答,“总是扎到手指头。”
    “又是你油嘴滑舌。”洪珠推开妆室的门,“待会的戏可别怠慢了——耍枪时要是敢掉一支,明天可就要少一只螃蟹!”
    管事孔颂今已经在后台候着了,见到洪珠忙不迭迎向前,让她替班主在邀约信上签字。
    “有些京郊的堂会,不接也罢了。”洪珠放下笔,“巴巴赶过去也缺车少马,现在也不少那一两场。”
    “是,是。”孔颂今点头称是,“——哎呦柳方洲,今早有你的信,送到我这来了。”
    “我的信?”柳方洲奇怪地问。
    “是没错,柳方洲的信。”孔颂今把夹在自己皮包里的信封拿出来,“还挂的是港城租界的件。”
    “辛苦孔师父。”柳方洲伸手接过信封,“不过我在那里没什么认识的人。”
    “我看落款还是个阔小姐哩。”孔颂今玩味地嗬嗬笑,“要是你小子日后富贵——”
    “柳方洲先生台鉴京城西隆福街泰兴胡同甲拾肆号庆昌班处(交京城西邮局)。”
    信封上的笔划锋利有力,黑色墨水在信封上微微洇开,因为长途的邮递而边角磨损,盖着蓝色红色各地的邮戳。
    下面则是寄信的地址,两串乌压压的洋文写了下去,看得人头痛,好在最后附注了一行汉字。
    “退回请与港城文咸西街唐流云小姐处。”
    原来是唐流云的信。
    “什么阔小姐。”柳方洲不动声色地摇头,“是我姑姑家的表姐,在港城找活谋生呢,之前说好了寄平安信回来。”
    “哎呀哎呀,我还以为柳方洲能傍上——”
    “您开玩笑了。”
    真是无聊的想法。且不说唐流云从前的身份,他柳方洲也不是追慕富贵的为人。
    而且自己也不中意女子。柳方洲想到这里时甚至有些想笑,要是方成哥还在,恐怕会被自己这句话吓一跳。
    应付过孔颂今,柳方洲连裁纸刀都来不及找,用指甲掐开信封,倒出信展开看了起来。
    方洲弟如晤:
    沪城一别,时节过夏。节令无常,万请珍重。
    之前你托我所查齐善文之事,我已打听一二。齐善文与我在沪城相识之后,从未过多提及自己从前之事,反而多次向我问询。如今想来,确是可疑。离沪之前我设宴邀请,席间提及石总督之事,言及告发柳氏,齐惊怖非常,当场离席。我于沪城市政官员处私买得齐善文档案,将其历来从业戏院一一抄录,随信附上。
    另外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明。
    前几日路经港城元朗平民区唐楼,街区摊贩多有京城菜色,打听得知此处多数为逃难避险而来的北方民众,其中也多有柳姓。倘若时机合适,或许可于此地寻找柳家人线索。我想虽然从前罪令与幼子无关,然而方平曾经留洋,或许改换名姓以求安稳,则不能只按照原名寻人。我已经雇佣私家侦探协助寻找,再与你联系。
    我受港城九狮唱片公司邀请,灌录唱片《洪洋洞》《鱼肠剑》两片。来此已有月余,港城风景富贵艳丽,人情风土多有西洋风味,有高大乔木遍开红花,簇簇如火,名为凤凰花,也随信赴来一朵,请你与小杜若略见港城风姿。
    然而饭食住所都不熟习,归心急切。想及从前与方成玩笑,约定共同来此湿热之地游玩,彼时小儿女戏言,今日竟无处追寻,只得坠剑亡簪之悲。
    请代我与小杜若、王班主问好。
    拜书以闻,顺颂时祺。
    愚姊唐流云书于港城
    柳方洲捻了捻信封,把信纸递给了旁边的杜若。
    “是流云姐。”他说。杜若惊喜地欢呼,低头读信。
    信封里还夹着两页档案纸,结实地叠成四方形,想必是齐善文的从业记录。柳方洲拿着信封又倒了倒,一片干花轻飘飘掉在了他的手心里。
    凤凰花。花朵已经枯萎干瘪,颜色依旧火红,丝丝缕缕看得清植物的经络。柳方洲碰了碰细弱干燥的花瓣,又拿给读完信的杜若看。
    “比凤仙花更红一些。”杜若小心地接过干花,轻声说,“像流云姐。”
    是的,明艳动人的花,唐流云也是那样一只浴火不折、心念坚定的凤凰。明明她与柳家如今并无多少干系,还是为了旧人旧事谋划奔走。柳方洲又想到他的大哥,斯文安静的柳方成——他们的性格确实相似,聪慧沉静、思谋深远。就算不能成就一对佳偶,想来也能成为意气相投的挚友。
    不管唐流云对曾经的柳方成是如何的情感,都不是柳方洲能妄加猜测的。柳方洲把信重新装好,藏进自己带来的皮箱深处。
    各种感情根本与性别无关,他自己最清楚。如果仅仅因为男女就联想到倾慕爱恋,那也只是像孔颂今一般浅薄无聊的玩笑。
    “师哥,咱们该候场了。”杜若出声提醒。
    柳方洲点头作答,伸手帮杜若理了理头顶的翎子。
    因为代战公主是番邦装扮,所以杜若的蝴蝶盔下面还连着两根雪白的狐尾,围在脖子边更衬得杏眼桃腮。
    “这么热的天排这出戏,真是不合时宜。”李叶儿把红线混银丝的马鞭递给杜若。
    “演过这么多武戏,早也耐得住了。”杜若接过马鞭掂了掂,“待会洪珠师父下来赶《大登殿》的妆,我那身旗装和朝珠也在同一个黄藤箱子里,往外取的时候仔细别钩了线。”
    “放一百个心好啦。”李叶儿应答。
    《银空山》是代战公主的主角戏,表演她等候薛平贵消息时坐镇银空山,整顿人马、拉弓射猎,端的是盖世无双的威风公主。而柳方洲所饰演的高嗣继角色则寡味许多,只是拦路阻挠的将官,身段上却也要紧。
    而《银空山》后接《大登殿》,杜若还要将武将装扮尽数除掉,换成旗头旗装的打扮,要趁着下台登场之间的抓紧改换,因此李叶儿专门空下手,只在后台调度。
    “《大登殿》没有我的戏份,我待会也来帮你赶妆。”柳方洲这一场要与杜若双枪对打,也作长靠武将打扮,头戴高高的扎巾,长眉入鬓。
    “要是代战公主能和高嗣继是一对就好啦。”李叶儿突然又看了柳方洲一眼,“——红马金弓代战女,白马银枪高嗣继。”
    “乱拉郎配。”杜若点点她的鼻子。
    “难得见你俩演对手戏。”李叶儿眯起眼睛笑,“从来都是登对的。”
    “登对的不是戏里的人。”柳方洲笑着揽过杜若的肩膀,手指挑了他下巴一下,“是我和杜若。”
    “好你个登对——”李叶儿捂着嘴笑得更欢,一边对杜若做了个鬼脸,“我可不在这里多余站着了。”
    “咱们也候场去。”柳方洲的胳膊还是没放下,勾住杜若一起走到了戏台边站着。杜若的戏服本来就厚重,被他一句调笑又红了脸,脸颊腾腾冒着热气,衬在狐尾的绒毛里仿佛鲜嫩欲滴的荔枝颗,使人更想多捏上一捏。
    如果不是担心蹭花他的妆……柳方洲的手指又在他的脸颊上蹭了蹭。
    杜若的眼睛被胭脂描得圆圆的,仰起来瞪住柳方洲的时候格外明显。
    “又和小叶子胡说——”他抬手拉住头顶的翎子,也用翎尖挑住柳方洲的下巴,“师哥你恼人得很。”
    “刚才还说人家呢,你也错戏了。”柳方洲弯下腰来任他拿翎子闹自己,“翎子戏夫的可是穆桂英,不是代战女。”
    杜若还想继续和柳方洲闲扯几句,戏台边厚黄绒呢子的侧幕条却收了起来,戏厅里隐约的灯光也照在了脚边。
    坐在侧边的戏客能瞧见他们的动作。想到这里,杜若急忙松了手,回身站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