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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你可是正经奉了茶改了籍,有什么人生大事,难道还不尊你师父一声高堂?”洪珠拿逗笑的语气说。
    “师父,我现在唱不了《长生殿》的山盟海誓订终身。只有《牡丹亭》寻梦里那一支‘意不尽’。”杜若知道自己搪塞不了洪珠,一边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自嘲似的说着。
    洪珠知道他的意思,也不再玩笑,深深叹了口气。
    杜若所指的那支曲子,唱的是“咱杜丽娘呵,不少得楼上花枝也则是照独眠。”
    他只悄悄恋自己的师哥这一个,无论如何都痴心不改。如果无计相从,他宁愿孤零零独过一生。杜若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
    “其实……”洪珠沉吟半晌才开口,又听见前门声响,是王玉青和张端回来了。
    “听说你们几个都在这儿,我也来凑个热闹。”张端把手里提着的箱子在桌子上放下,“洪珠你来看这件新作的杏子色对帔,漂不漂亮?”
    洪珠依言起身,接过他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戏服。
    “是漂亮。”洪珠说,“《凤还巢》《西厢记》都能用——还是先收起来,桌上还摆着点心呢,小心蹭上油。”
    “知道。”张端得意地把戏服收进箱子里,“路上买了小菜,你可得再喝几个。”
    “你又买了爆肚?”洪珠哎呀一声用手绢捂住鼻子,皱眉问。
    “我们哥几个爱吃。”张端乐呵呵地把买回来的下酒菜摆到桌上,“还有炒肝和卤煮——螃蟹我没吃好着,还不让我喝一杯了?”
    “就知道是惦记我的黄酒。”
    “来来你们也吃,正典爱吃这道卤煮不是?小葱加的多多的,最合你口味。”
    张端和项正典算是半路父子的交情,脾气和胃口都相像,也是有趣。
    “忘了把二进院门打开,还能在后院逛逛消遣。”王玉青摘下头顶的帽子递给洪珠。
    “少支使我,你自己的帽子自己放。”洪珠皱起鼻子,“刚才不小心打了个杯子,和你说一声。”
    “知道了。”王玉青无奈应声。
    “我挂衣帽架上去,师父。”柳方洲很有眼色地接过王玉青的帽子,“——衣帽架在这边正厅?”
    “是。”
    柳方洲脚步飞快地闪进正厅,又出来帮几个师父斟酒。
    “刚才看师父正厅里挂着挺多剧照,都是师父从前参演过的?”柳方洲问话出口时,言语里还有些躲闪。
    “都是。同行聚会应酬,有什么都放,也记不清了。”王玉青举着酒杯想了一想,说,“方洲是看哪幅眼熟?”
    “没有,就是看着真多。”柳方洲看他表现得的确云淡风轻,也不再追问。
    “千场万场的戏才唱出来现在的光景,方洲以后必然也是。”
    “你又是一坐下就说教——不许再说了。”
    柳方洲和杜若各有心事,都不想再多饮多吃,张端又盛情挽留着项正典,于是柳杜两个先告辞离席,往泰兴胡同走回去。
    来的路上还是雾笼月的天气,归时天色晴朗,半弯月亮斜在中天,照着两个人长长的影子印在沙地上。
    柳方洲和杜若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想起什么话题,只有路边草丛里的虫声一线一线扯远了。
    “我刚才听见了你对洪珠师父说的话。”柳方洲开口突然打破了沉默,说。
    杜若不晓得他说的是哪一句,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我之前说过,有什么让你心里记挂的事,你也和我讲。”柳方洲继续说,“有什么事是你能和洪珠师父讲过,却不能告诉我的?”
    他现在确信,洪珠一定是训斥过杜若关于儿女私情的事。而杜若本来就优柔寡断,更加犹豫也是情有可原。
    杜若走不出那一步,那就他柳方洲来走。
    “师哥不也有事,没有讲给我?”杜若却这么说。
    “什么?”
    “项、项师兄刚才说过的,你……”
    你有了意中人。
    月光照着柳方洲的脸深浅一片,杜若默默转过身去,不想再看他。
    柳方洲在他身后含着笑一样,叹了口气。
    “我刚才听见你对洪珠师父说,楼上花枝照独眠。”他伸手握住杜若的胳膊,杜若猝不及防,被拉进了柳方洲怀里,“有我在,哪能让你孤寂独眠?”
    杜若被他圈在怀里,被迫仰头看住柳方洲的脸。俊眉朗目仍然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师哥,此刻却熟悉又陌生。
    太亲密的动作让杜若整个人都靠在了柳方洲的身上,两具年轻的躯体紧紧相依,他感受得到自己和对方的心脏都又热又烫,怦怦响着要展露出来那隐秘的、急切的心意。
    “杜若,我——”柳方洲轻轻把额头靠在杜若的额头上,“在南都的时候,我一直以为自己做了一个荒诞的梦。慢慢我好像想通了,那好像也不是梦。是我自己心里想那么做。”
    “……什么?”杜若颤抖着声音问。
    柳方洲垂下眼睛,又一次低头靠近。
    “我不晓得。”他收紧了怀抱,“我到现在还是不敢去想,也许……”
    嘴唇相贴时杜若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柳方洲似乎比上次更加熟稔,捧住杜若的脸热切地俯身,小心地加深着这个吻。
    万般思绪在脑海里交错碰撞,一瞬间什么都不再抓住,清风朗月似乎也归于虚无,只有面前这一个人是他的一切。
    似乎过了很久,柳方洲才松开杜若。他的手掌仍然颤抖着、视如珍宝一般捧住杜若的脸颊,眼神依依不舍又灼灼如火。
    “不是梦。”柳方洲说。
    第59章
    这明明是夜半时分,凉风舒爽地飞过身畔,而月色清凉如水,照着院墙边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可是杜若只觉得浑身有火在烧。
    自己的一颗心也仿佛被腾空而起的欲火烧了个一干二净,火焰舔舐着胸腔噼啪作响,使他自己也止不住地颤抖,像是要被烧碎烧裂了的瓷器。
    “所以,你那时也没有推开我。”柳方洲扣住杜若的肩膀,急切地想要得到回复,“杜若,你的心,可以告诉我吗?”
    “我……”杜若垂下头,“师哥,我从来没想过推开你。”
    柳方洲这才觉得三魂七魄回到了躯壳,轻轻松了口气。
    他的心意也许与自己一样。这个想法让柳方洲更加急切,想要从杜若那里得到更多,不只是简单的否认。
    于是柳方洲还想要说什么,身后凌空一道亮光,是一辆轿车开了过去。
    两人这时候如梦方醒,想起来此时还站在胡同边,羞得不敢抬头再看彼此,都觉得别扭又不知道再如何说起,只能一同快步回到了庆昌班院子里。
    院子里此时也还热闹着,年龄小一些的生徒们下了晚训在玩闹,更加不是说话的好去处。
    柳方洲心里暗暗气堵,想着过几日要早些时候搬出去单住,免去许多人多眼杂的麻烦。
    道琴也在院子里玩耍,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站在屋檐底下,敲得地砖啪啪直响。
    “道琴做什么呢?”杜若问。
    庆昌班院子里也没什么光亮,只有靠近大厅的地方点了一盏煤气灯,杜若的脸又一次沉在了黑暗里,使得柳方洲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
    “项师兄今下午帮我做了个粘竿,我逮季鸟儿呢。”道琴回头兴奋地回答,“杜师兄你看那边靠墙挂着的竹编笼子,我一晚上可抓了不少。”
    “捉虫子要到树底下去找,你怎么站在屋边?”柳方洲问。
    “刚才时喜不小心放出来一只。”道琴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手里的粘竿挑了挑,“飞到窗户上面了——看。”
    他说着把脏兮兮的手伸到杜若身边,再拿开的时候手底下多了只乌黑油亮的蝉,张着被黏住的翅膀停在了杜若的小臂上。
    杜若属实没有想到这一招,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惊呼一声往后撤了一步,又撞进了柳方洲怀里。
    “不过抓这么多,现在也吃不得了。”道琴恶作剧得逞笑得开心,又咂了咂嘴说,“立秋之后的季鸟儿都瘦得很,硬得咬不动。”
    “这蝉也响不了几天的动静。”柳方洲顺势搂住杜若的肩膀,仍然和道琴闲聊着,“虽然说是寒蝉凄切,也只活夏天那几个时节,真到了秋天只剩了残响。”
    “我阿玛从前教我们斗虫,往鸣虫翅膀上滴一点桐油,叫得更响。”道琴伸手把停在杜若胳膊上的蝉虫抓走,“我觉得拴根线让它飞起来更有意思,扑棱棱的,像——像直升飞机似的。”
    “这又是哪里看来的?”柳方洲头一回从道琴嘴里听着西洋词,莫名觉得好笑。
    “这几日街上都说呢,北边边境上来了许多带着炸弹的直升飞机,轰隆隆铺天盖地的黑烟,能把田垄院子都炸平。”
    后来柳方洲再回忆起那个惶惶然的秋夜,总觉得即将发生的一切都在此刻有所发端和征兆。
    当年少无知的幼子稚童都能当做稀奇的事一般,随口讲起国土沦落的事,或许此地政界已经麻木无为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