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柳方洲终于附在杜若耳畔,明晰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也是。”杜若抱住他的脖颈,声音细微而坚定,“我也爱你,师哥。”
只是恰巧我与你都是男子,恰巧我与你柳杜成双,恰巧我与你在戏台上唱成一对恩爱眷侣,也是有缘——
有缘便是有缘罢,缘分也不是什么坏事。
“对了,杜若。”
《拾画叫画》演罢,柳方洲突然又叫住了杜若。
“怎么了?”杜若原本答应得很是自然,想到面前的师哥如今是自己的新晋男友,耳朵边又烧起了绯色。
这自然也逃不过柳方洲的眼睛。他将手里的缎布礼盒放到桌上,就笑着抬手在杜若耳垂上捏了一捏。
柳方洲平日里就喜欢对着杜若又拍又捏,从今往后恐怕只增不减。
“那天你和道琴去昌福记拿绣鞋,我闲来无聊,也跟去昌福记定了这一对印章。”柳方洲把盒子推到杜若面前,说。
喔,是他还和师哥闹着别扭那天。从来外出跑腿这些事他都是和师哥一起,那天他有意躲着,就把柳方洲冷落了。
“虽然之前商量过的房宅是还没签下契书——”柳方洲看着他打开盒子,“那次和你说过来着,书斋的名字里带着你,那印章自然也是有你。”
……那天杜若他自己还闹着别扭心思纠结,而柳方洲却已经坚定如此,哪怕是这些小事。
杜若低头去看那两枚并排靠在缎布盒子里的刻章。淡色雪花冻的玉石上是交颈印纽,下面是“兰莛堂主人”五个阴文刻字。
是师哥之前说过的,他为自己书斋起的名字。杜若觉得印章的形状也像是一朵玉兰,放在手里又有着沉甸甸的实感。
“走走走,我们提前回去,去师父的书房那里。”柳方洲促狭地在杜若腰上捏了一把,“写两个字,盖章看看——还能蹭上师父的朱砂印泥用。”
好在余府的盛宴热情到足够留客,谁也没有留意到柳杜两个悄悄提起化妆匣,从后门招了一辆黄包车回了庆昌班,大胆出逃的情绪使两个人躲在车篷里捂嘴窃笑,紧紧拉着手又情不自禁地亲吻。
“真是提笔忘字,却不知道写什么好了。”一阵兴冲冲磨墨展纸,柳方洲拿起毛笔却沉吟了下去。
杜若却被他身后书架上整整齐齐的戏本吸引了过去,小心地拿下了一本《长生殿》。
“师父收藏的这些戏本传奇,光在装帧上就这样下功夫。”柳方洲留意到了他的动作,“这些套色印出来还带着绣像画的,和小说也没什么差别。”
杜若微微抿嘴微笑,拿起他旁边的另一支小毫,也靠在纸边轻轻写了写,又自己觉得写得实在是潦草,抬手饱蘸了浓墨想把自己的笔迹盖去。
“干什么要涂去?”柳方洲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动作,转身看向杜若,“写的是什么?”
杜若笑着拿手去遮。
“——小心被墨脏了手。”柳方洲也笑,展开胳膊搂住杜若的肩膀,右手也随即盖住他的右手,“给我看看,写了什么?”
“没什么,看到我刚才拿起来放在旁边的戏本,随便照着写了写。”杜若被他圈在怀中,索性往后倚靠,柔软的发丝沾在了柳方洲的颈窝里。
“只是随便写写?”柳方洲仔细看了他写的字,又低头笑着问。
杜若并没有上过学堂,写出来的字的确差一些,歪歪扭扭像是被猫儿刨过的雪地。柳方洲握住他的手,继续将那一支“琥珀猫儿坠”续下去。洪昇原本的《长生殿》词句华美,而写出来的字迹倒是稚拙。
“师哥你自己猜。”杜若被他握着手,只顾认真看着两人合写下来的曲词,然后拿起旁边的玉石印章,一起盖在字边——柳方洲也俯身再在他唇上盖下一个吻。
“见了他恋比翼,慕并枝。
愿生生世世情真至也,
合令他长作人间风月司。”
【作者有话说】
关于【琥珀猫儿坠】:虽然南曲之冠《牡丹亭》贯穿起了整部小说,表白这一章还是选了北曲的代表作《长生殿》。而“琥珀猫儿坠”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支曲牌名字!
同时这一章收束了前文许多伏笔哦~
第63章
这一年的秋天似乎来得格外早,秋风秋雨也格外地凛冽,草木不多几时就零落干净,枝叶冷清萧索起来。胡同外的市声也渐渐有了秋意,货郎叫卖酸梅汤与冰糕的声音逐渐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烤白薯的炉子冒起来的白烟。
这早早来到的秋意,对富家市民来说并不算什么,顶多的烦恼是要早早定下时兴样式的皮草大衣。而街上衣衫褴褛的流民却添了苦处,行走在路上时常可见叩首乞讨的孤儿老人,赤着伤痕累累的脚跟在驴车后面捡拾掉落的煤渣。
杜若看见这些景象总是于心不忍,时不时就要让黄包车夫停下车,从钱包里拿出两个铜板递给街边的贫民。
从庆昌班到聚芳戏园短短的路程,竟让他走得慢慢悠悠起来。
“这几日班上也没接到什么义务戏。”柳方洲也不嫌他烦,只是帮他捋住差点垂到车轮底下的浅灰格子围巾,“不然到了慈幼院、红十字会,恐怕得让你破费。”
“看见他们,我还是惦记家里。”杜若回身坐下,蹙起眉轻声回答,“六月里往现在没给我寄过信,也不知道日子好不好过……”
他六岁被送来庆昌班学戏,被班主起下名字来教养,早几年母亲还时不时进城来看他,或者托人送来口信。南下巡演那几月里杜若音讯难寻,家里也慢慢与他少了联系。
他戏务繁忙又无暇抽身顾及,想起来的时候又难免惦记。哥姐接连成家生子,也不知道母亲与奶奶生计怎样?今年天冷,家里的柴火是否足用?
一阵凉风倏地刮过,黄包车夫弓起背来提醒两位爷坐稳扶好,风大要当心。柳方洲没再说话,伸开胳膊把杜若揽进怀里。
杜若也不再说话,下定了决心似的垂下眼睛,不再去看街景,把脸颊埋进柔软的围巾里。他今天穿了粉青的薄呢长衫,外面罩了件玉色的羊毛大衣,围巾也是近乎白的浅灰,走在暗扑扑的街上颜色分明。
虽然浅色并不耐脏耐磨,不适合在胭脂水粉四处飞腾的戏园后台穿着,不过杜若偏爱这类浅淡的颜色与整齐简单的样式。比起大力宣扬革新学洋的同行来,他也不怎么追随潮流,这件大衣的款式还是前年的新货,袖口已经有些许的磨损,依然干净整洁。
柳方洲越看越觉得可爱,又顺手捏了他的脸颊一把。杜若习以为常地向他靠了靠,问师哥冷不冷。
“还好。”柳方洲的手从他脸边顺势放落下去,握住杜若放在腿上的手,“聚芳那条街前面可是有卖炒货的,可要买袋糖炒栗子再进去?”
杜若眼睛亮了一亮,点头。
于是柳方洲招呼黄包车在街口停下,买过吃食两人再慢慢步行到戏园。
“您二位可是聚芳约清的角儿?”那车夫利落收了车钱,抬头笑道,“我一见面就觉得您二位眼熟。”
“角儿可算不上。”柳方洲轻轻摆手,“一路辛苦了。”
“您甭说谦虚的话儿了。”车夫却格外健谈,“我猜猜——可是庆昌班的?”
杜若看了眼柳方洲,只能点头。
“嗐,我就说呢!”车夫又是笑着扶起车把,“没扮起来戏里的模样,我险些认不出来!庆昌班大名鼎鼎,您二位可是名角儿呢。”
柳方洲还想说什么谦虚话,一回头聚芳的门外还贴着庆昌班《十八罗汉收大鹏》的广告,特地用金漆画出来他这只翎冠红枪的金翅大鹏——一时间也只是哑然失笑。
虽然世界局势似乎风雨暗布,偌大京城仍然在秋色之下安宁自乐,皮黄京戏的营生越发昌盛。而庆昌班班底雄厚、名角众多,南下巡演的名气又加以聚芳的宣传造势,渐渐打出了响亮的名号,也算得上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戏班了。
特别是头一批由庆昌班最早的原班人马教出来的生徒,在京戏界内夸赞不止。一众评价更是将项正典、柳方洲与杜若、李叶儿这两生两旦称之为“庆大班”,有资质出色、能够独当一班的意思。
前几日在徽商会馆的一场堂会演出,有票友为王玉青送了“京门教主”的匾额,也引得报头戏评一阵讨论。柳方洲站在街口买糖炒栗子时,还听得见旁边茶馆中有二人在议论。
“说是‘教主’也忒过分了一些。”一个紫黑面皮、手里盘着核桃的说,“这京戏又不是他王班主独创,只是文戏武戏都有徒弟拿手,《游园惊梦》更是京城独一份的漂亮——徒弟的巧处,难道都归到师父身上?”
“虽然口气不小,却不是他们自诩的。”另一个麻子脸也点头附和,“我倒是觉得……”
柳方洲还欲再听下去,面前卖炒货的小贩哗啦啦铲着刚出炉的栗子,问他要称几斤几两。
热腾腾的糖炒栗子一个个油光铮亮,半吐着黄澄澄的栗子肉,甜糯的香气直扑到人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