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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哈,我是比不得你们清高!”孔颂今冷笑,“你们自己看得珍贵,这点翠包银倒也值不了几个钱!”
    “你想什么法子都还能商量,要与外国人作生意,我绝不答应。”李玉也这样说。
    “各位军官大人所点的戏码可不比平日里薄。”孔颂今还在嘟囔,“给谁做戏不是做……”
    “好了,自己人就不要先闹成这样了。”王玉青无奈地制止,“非要这么讲,这‘庆昌’二字也得在今日改一改。”
    庆昌班的“庆昌”,原是“庆盛世,昌文艺”的意思,现在“盛世”不在,这“庆”字也不知该落在哪里。
    这层意思还是几位师父不欢而散之后,柳方洲出来寻着杜若,听杜若解释才知道的。
    “师父自己也为难。”柳方洲只能说,“这时节谁都为难——还好咱们还有师父能倚仗。”
    杜若默默无语,也只是轻轻点头。
    项正典在隔壁院落里闷头练嗓,他心里有气,唱出来格外悲凉激越。
    “项师兄,在练什么?”杜若打了个招呼问,“刚才师父他们说事情,你怎么不过去。”
    “别姬。”项正典说。
    《千金记》里的《别姬》折子,前几年改编成京戏之后,传唱颇广。其中的西楚霸王一角,有的戏班以武生来演,有其他一些则以花脸来演,都以演员能力为准。
    而项正典本人唱做都好,幼年有武打功底,后来也兼工花脸。庆昌班的这出戏在王玉青之后,也自然落在他头上。
    项正典没有回答他第二个问题,然而柳方洲与杜若对视一眼,心里各自明白。
    看他们的大师兄这样生着闷气,两个人谁也不敢再把孔颂今刚才引起的争端讲给他听,也说不出口什么宽慰的话。
    杜若点头表示知悉,转身又看到这间偏院里,夏天时被雷雨劈落的杏树。枝桠断口现在已经黑漆漆一片,看过去十分晦暗难看。因为半边树干都已经被劈折烧焦,整棵树也没了活意,叶片零落萎顿。
    而夏末的时候,杏子也没有结多少,只有几颗小而白的果实挂在树梢上,连鸟雀都不来啃食。
    年初的时候,“庆大班”连同道琴几个人,在杏树下谈天说笑,那时还是满树轻云落霞一般的杏花,而他们那时对未来也是憧憬无比——谁能想到今日忧愁惨淡的光景呢?
    “盖世英雄,始信短如春梦。”
    项正典叉着腰,仔细回忆着戏词,咳了一声,摆起架势念白。
    “力拔山兮气盖世……”
    接下来就是鼎鼎有名的《垓下歌》。不过项正典这一日唱着解闷,唱了一句竟然有些走板。
    “现在京腔的唱得多,真是忘了。”他又是气闷地停下,抓了抓头发说。
    “项师兄,我帮你打着‘急三枪’拍子。”柳方洲说。
    “不用啦。”项正典对他笑一笑,摇了摇头说,“你俩听着吧!”
    耳边又听见项正典唱道:
    “仰天大哭长吁气,
    回望山河黑雾迷。
    百战徒劳霸业空,
    万千辛苦不成功。”
    后来杜若总是回忆起那一幕,他们平时总是开一些名讳上的玩笑,如果自己那时足够小心、足够畏怯,也许就会想到。
    而柳方洲想到的却是,项正典独站在杏树之下,无人对戏,只是把那把宝剑在臂弯里虚虚一抹,站成了一个格外怪异而凄凉的姿势。
    聚芳戏园在三天歇业期过后,竟然又装点一新,重新营业起来。
    三个人在大门口停住脚步,奇怪皱眉。
    不过,那花花彩彩的霓虹灯牌,这时已经换下了汉文——改做了驻城敌军所用的文字。而精致的广告海报栏上,也挂上了白花花的旗帜。
    “他们改旗易帜倒是改得快!”柳方洲冷笑一声说。
    “你们聚芳上午时传的口信,我们来取东西。”项正典也懒得多看,厌恶地对门口候着的伙计说。
    “三位里面请。”伙计笑着鞠躬,“已经全预备好了。”
    王玉青也没有想到,聚芳所说的“取物”,其实是摆下了日场的戏场。前来观赏的,自然也是那些驻城军队的军官与投敌求安的权贵——杜若在二楼还瞥见了茶楼老板的影子,正眯眼睛打量着庆昌班来的是哪几位。
    “东西我们不要了。”项正典立刻左右拦住柳杜二人,“我们走。”
    “失陪了。”柳方洲也微微鞠躬。
    “哎,三位老板别急着走。”那伙计眼疾手快,一把扣住门把手,“戏码咱们好商量。”
    “不是戏不戏的事。”项正典额头上的青筋都一条条冒了出来,“我们唱不了!”
    几个人没有僵持多久,聚芳周边有人瞧见了那明晃晃的灯牌,三五聚集起来哗啦啦砸了个稀碎。简单的口角纷争最终上升为了示威,路口也轰隆隆开过来了军队的炮车。
    愤怒的人群聚集在聚芳门前,踩着满地玻璃与广告彩纸的碎片,而对面则是铁青阴沉的军队与巡警。有谁高声喊了一句口号,随后掀起了越来越响的声波。
    戏园伙计谄媚笑着的脸也在杜若面前恍惚扭曲起来,他抓住柳方洲的胳膊,想说我们千万仔细留神,叫上项师兄——
    “项师兄呢,项师兄呢?”他惊恐万分地问,带着哭腔的声音几乎成了哭喊。
    (仰天大哭长吁气,回望山河黑雾迷。)
    杜若被汹涌的人群前后裹挟着,勉强抓紧了柳方洲的手。他的手也满是冷汗。
    黑衣白皮带的巡警将枪口抵在了他后背上。
    (百战徒劳霸业空,万千辛苦不成功。)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项正典独自唱着的尾声,还差了最后一句。
    《别姬》的折子,最后尾声唱得也正是……
    柳方洲扶住杜若,踉跄向前走了两步,腿脚发软。
    “从来多少兴亡事,生死如同一梦中。”
    (从来多少兴亡事,生死如同一梦中。)
    项正典的背影陡然染上了血色。
    柳方洲拿到了第二日的《早报》。
    “昨日东大街聚芳戏院,发生了恶性聚集事件。有项姓伶人首先罢演,引发群氓寻衅。所幸警队极快出动,平息动乱,并逮捕拘留数十人。望市民引以为戒,遵守政令。”
    就连报纸上所报道的,也都不再是人们真正要说的事。而聚芳也重新把光鲜亮丽的灯牌竖了起来——好像从来没有人怒视着敌人的枪口,踏着满地繁华的碎片要将世人喊醒一样。
    不过坊市之间口耳相传的,也并不是政府所云淡风轻说的那样。
    他们会说,卖国求荣的聚芳戏园引起了京城人民的怒意,有草莽英雄为民担责,所牺牲的除了两名学生、一名报社编辑之外,还有一位姓项的、来自庆昌班的伶人。
    【作者有话说】
    这一折原本戏目用的是《挑滑车》,然而真正写到的时候反而想到,为什么不用《霸王别姬》呢?在人物身份上也许没那么契合,可是山河尽失、悲壮苍凉的英雄,的确站立在了这里。
    第69章
    庆昌班三进的院落,这几日死一般寂静。
    秋雨也应景地缠绵不绝,将院子里的草木作践得尽数沤烂,枝干零落可怜。
    下午雨停了片刻,杜若撑伞到院子里,勉强把花盆花架收拾了一下。墙根放着夏天时搬来的两个荷花缸,现在自然也已经尽数枯萎,一池浑浊的缸水里生满了绿苔。
    夏天时也下过雨,下在院子里让他们措手不及,也激起了满水缸的涟漪。荷花是已经全都掉落了,秋雨也与夏雨全然不同,连同人的心境也是。
    杜若悄悄擦了擦眼窝里的泪,又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原来是柳方洲。
    柳方洲并没有说什么,伸手帮杜若拭去了脸颊边的水珠,不知道是泪还是雨。
    他好像也想起了往事,轻轻叹了口气。杜若心里又泛起伤感,当着柳方洲的面也不想遮掩,任凭眼泪从脸上一双双掉下去。
    花架旁边的地上扔着几柄花枪,好像是哪几个生徒在下雨时没来得及收走的,红缨被雨沾湿,一缕缕杂乱地贴在枪把上。
    柳方洲于是走了过去,弯腰捡起花枪整理了一下,将红缨理好,又把枪柄重新扭正。
    “《通天犀》。”
    杜若神色惨然地说。
    《通天犀》——王玉青枉费心血编排、柳方洲与项正典从春末苦练到深秋的大戏,再也演出不得了。
    柳方洲垂下眼睫,沉默的叹息沉重地砸进心底。
    “柳师兄。”一名不太相熟的小学徒从屋檐底下跑过来,语速极快地说,“班主请您过去。”
    柳方洲与杜若对视一眼,从地上慢慢站起来。
    “送回库房。”他把手里的花枪递给那小学徒,“怎么用的这几支枪头都松了的,让孔师父从东耳房给你们拿新制的那些。”
    小学徒听话地把花枪接了过来,解释了几句只能找到这些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