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从未顶撞过师长的柳方洲被王玉青斥责了一顿,让他自己去书房里静思一下午,晚饭之后才许出来。
再于是,现在只有杜若一个坐在院子石桌旁边,给刚回来的道琴讲完了这几日乱糟糟的争端始末。
“师父再这样谨小慎微,我怕真有什么争端的时候……”杜若忧心忡忡地说着,端起茶壶再给道琴倒了碗凉茶。
他们现在喝着的茶叶罐子也快见底了,每回沏茶所用的茶叶越放越少,茶色稀薄到清澈如水。
“我不喝了。”道琴抹了把嘴,“我回屋睡觉去,横竖现在也不学戏。等柳师兄晚上从书房出来,我再来找你们。”
他突然怪模怪样地顿了顿。
“我晚上能过来吧?”道琴又问,“你和柳师兄——晚上不做什么吧?”
“什么?”杜若把茶壶放回茶盘里,不解地反问。
道琴又是怪声怪气地“哦——”了一声。
“我其实早就想问了。”道琴又怪模怪样地凑到了杜若身边,“杜师兄,你和柳师兄……呃,你们。”
他摆了个奇怪的手势,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什么话来,似乎很是难以启齿。
“道琴你到底要问什么?”杜若脾气再好也耐不住道琴这样支支吾吾,于是抬手在他额头上戳了一把。
“我凑近点问。”道琴往杜若耳边凑了凑。
“你说。”杜若依言靠近过去。
“你和柳师兄,和戏台上演的一样吗?”道琴用气音悄悄问,“谁是夫谁是妻。”
杜若一瞬间烧红了脸,猛地抬起胳膊要把道琴推走,道琴却突然被谁揪着耳朵揪了起来。
是柳方洲。
“靠这么近,说什么呢?”柳方洲俯下身问被他捏住了耳朵的道琴,“哎呦,原来是道琴回来了。”
“聊闲天,聊闲天。”道琴识相地从杜若身边跑开,“我先回去睡觉了杜师兄柳师兄。”
“别捏他耳朵。”杜若把柳方洲的手指掰开,“小孩压多了不长个。”
柳方洲听话地松开道琴,反手紧紧扣住了杜若的手指。
“我走了我走了。”
道琴今天从京郊赶回庆昌班,被家人和柳方洲揪耳朵揪了两回,又大哭一场大怒一场,也确实打起了瞌睡,灰头土脸从柳杜两个人身边跑走了。
杜若重新给柳方洲泡了茶,两个人无言对坐。
小小一间庭院里触目只有苍灰的院墙屋瓦,墙头伏着几丛乱蓬蓬的枯草。住在这里的人既无心洒扫庭院,也没有整理庭院的条件,眼看秋去冬来,战争阴霾下的日子过得像杜若茶壶里的清茶一样寡淡无味。
“书房里很闷罢?”杜若轻轻开口问。
“嗯。”柳方洲点点头,“师父又没看着我,我就自己捅了窗户纸开锁出来了。反正我又没错。”
杜若也坚定地点头。
“道琴找你什么事?”柳方洲轻咳一声,转开话题问。
“说到他,师哥你以后别在他面前……”杜若又想起了柳方洲刚才吃的飞醋,“道琴机灵着呢。”
“那你过来我这里。”柳方洲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杜若坐到柳方洲身边,靠过去亲了他的下巴,把道琴的事也一五一十说给了柳方洲。
“东福门……”柳方洲思索了片刻,“我方才是应该好好谢一谢道琴才对。他费心思了。”
“毕竟我们心里想的,都是一样。”杜若也附和他。
东福门外虽然并不是风水佳地,至少亡者入土为安,团圆或祭奠的时节还能为项正典斟一杯酒。
“道琴还说什么了?”柳方洲喝了口茶。
“他还问……”
杜若下意识地回答,又猛地闭了嘴。
“嗯?”柳方洲有些疑惑地看着杜若。
他们并没有聊什么要紧的话,自己也没有做什么格外亲昵的举动,为什么杜若脸红得桃子一样,还突然从他身边坐远了?
第73章
“众女兵——随俺迎敌者。”
杜若左手在腰间一掐,右手捏住兰花指向前一指。
“是!”道琴坐在院子里另一张小板凳上,随口应着。
盔箱行头是已经尽数封起来了,这一日下午没有枪炮声也没有官兵搜捕,道琴说起来要扮戏玩,于是杜若就答应了。
成天闷在一处也没什么事可干,虽然乐师也都不再来班里,杜若只能自己素面常衣唱一段。
他的扈三娘扮相英气又妩媚,全京城无二。柳方洲靠在门边看着他们,漫漫地想到。
杜若对戏服的配色很有自己的见地,这也是他的扮相总是被赞扬的地方——《扈家庄》中的扈三娘一角,其他旦角往往以粉蓝或粉青的靠衣配以装饰红色绒球的蝴蝶盔,而杜若自知眉目清浅,演出武将角色的时候容易气势不足,于是将自己的靠衣调整成了深蓝色,坠以深红色的流苏,浓墨重彩地衬出一张灼灼热烈的桃花面。
沦陷之前,杜若还有一次向柳方洲提起,他觉得蝴蝶盔耳朵旁边垂下来的大排穗在武戏动作的时候很不方便,兴许可以改进一下。比如将排穗拿下来换作鬓花,戴丝蕊梅花形的圆花就很合适。
“管着从前的规矩管太紧,或者什么规矩都不顾了,这两样都不好。”那时杜若这么说,“我自己觉得改了也一样好看,也没变了戏里人物的意思,那也许就成。”
“我们家杜若总要成了个戏场先生。”那时柳方洲笑着点头赞同,“过几天陪你去恩玉坊问问盔头师傅,依照你的意思做一身看看。”
而现在的杜若自己低着头默数着拍子,手里虚握着并不存在的花枪摆出架势,唱《扈家庄》中的“水仙子”曲子。
“恨恨恨,小毛贼。
怎怎怎,怎逃俺虎穴龙潭地。
他他他,他那里珠泪惨凄凄。
俺俺俺,俺生擒把贼悬提。”
唱到这里原本是应该舞枪花的,杜若现在手里连杆花枪都没有,胳膊下意识地使着力气,手腕上的红绳松松垮垮滑落在手背上。
“似似似,似大鹏展翅飞不起。
有有有,有神通难逃画戟。
杀杀杀,杀得他无路奔血染马蹄。
斩斩斩,斩尽了残兵败军。
管管管,管教他片甲不存尸如泥。”
他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利落干净,并没有因为这几日长久的悬滞而变形走样。道琴高高兴兴地拍手叫好。
“师兄,你也可以唱个穆桂英。”道琴又说。
“为什么?”杜若走回道琴身边坐下,“这几日天也冷了,风大。咱们回屋说话。”
“因为——穆桂英征讨的不是番邦外贼吗?”道琴摇头晃脑地比划,“唱给外国人听,他们没准还不知道在骂他们呢!”
“就你鬼点子最多。”杜若推开正厅的大门,听他这么说着也笑了。
“玉青师父呢?”道琴把自己的小木板凳搬进门槛里,左右张望了一阵,又回头悄悄问柳方洲。
“今早有师父什么老故交,到泰宁胡同找他。”柳方洲还靠在门边看着杜若,听见道琴叫他才哦了一声,直起身来。
“我想听留声机。”道琴鄙夷地对柳方洲做了个鬼脸。
“听就听吧。”柳方洲走到斗柜旁边,把留声机的指针拨下来,“想听什么?也没得选,这里只有《牧虎关》《水斗》……”
项正典离开之后,柳方洲成了众人之中年纪最大的那个,有什么事情王玉青于是也向他嘱咐——虽然这几天因为孔颂今的事端,两个人闹得颇有些不快。
反正他没有错。柳方洲想,杜若也说他没错,他更不可能错。
“我要听《水斗》。”道琴对留声机这些西洋东西总是很好奇,凑在柜子底下用指头摸了摸唱片上一圈圈的纹路,“我把小英子他们也叫来去。”
“《水斗》里也有一支水仙子。”杜若对道琴说,“青蛇白蛇合唱的一支。道琴你可没忘吧?”
“那怎么能忘!”道琴点头如啄米,“我还等着以后再给杜师兄搭一个小青呢。”
别再说以后了。杜若心想,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
“哟,这是哪个平日里最爱偷懒的许下了戏呢?”
门外响起谁坠玉鸣铃一般的笑声。
“洪珠师父!”道琴喊了一声,鼻涕带眼泪地往前扑过去。
“仔细别弄脏了我的衣服。”洪珠无奈苦笑,扶住道琴的肩膀。
从这座城被侵占而成为死寂的孤城之后,他们也有许多时日没见过洪珠了。
洪珠的住处离庆昌班并不远,可是外国人的军队在城中肆意妄为,独身单户的女性若是出现在街上,无异于是羊入虎口。
这时能够相见,对他们师徒来说都是无言的安慰——曾经寻常的亲切的人就在眼前。
“洪珠师父。”
柳方洲也向前打招呼。
“瘦了不少。”洪珠抬头打量了他一番,微微笑了笑,“——孔颂今的事,我听玉青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