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勾当?何等勾当?
杜若咬住下唇,努力稳住身子跪着。
夏天在南都的时候,他最大的期许就只是能陪在师哥身边,无所谓以师弟还是朋友的身份。
可如今他们心意相通,他越是得到,越想渴求,更不愿将已经得到的再松手放弃。
就算这样的爱,会为他人所厌恶,他早就想过最坏的这样一天。
王玉青仍然在来回踱步。
“你们两个是谁先勾引的谁?”他又问。
杜若暗暗皱眉。
“不是。”他轻轻摇头。
“什么不是?”
“没有唱错戏,没有分不清,也不能说是纠缠勾引,都没有。”杜若不知哪来的胆子,抬起脸来认真地回答,“师父,我们是真心——”
“真心!又是真心!”王玉青狠狠一拍桌子,“谁要听你的真心如何?你的什么真心能值几两几钱!”
“难道师父你自己就从未有过真心么?”杜若却也生了气,睁圆了眼睛顶嘴,“我只是恋着一个人不负心也不误情,也从未耽搁什么功课营生,您究竟是怕我误了自己的前程,还是脏了您的面子?”
杜若在庆昌班成长了十几年,别说顶撞师长,连对着他的师父高声喊叫都不敢。
所以这一段话儿被他问出口,王玉青先是结结实实愣在了原地。
而杜若的性子,又让他觉得自己就算生气,也不能这样对着义父口出狂言——他向前膝行两步,俯身对着王玉青跪拜了下去。
“师父,我这十几年承蒙您养育。”杜若又说,“洪珠师父所问的,我的姓氏和这几年的隐情,我从未想过也不愿多想,您也不必担忧。我的确与我师哥两情相悦……您说再多,我这心也不会再改。倘若这是罪过,杜若也只能向您请罪了。”
杜若并不知道,王玉青没有让他改作王姓,也没有亲自抚养他长大的缘故是什么。不过他倒是很喜欢杜这个姓——因为有柳有杜,他和师哥才被作为《牡丹亭》的巧处合称,他的师哥才能在初次见面的时候说出他们“采芳洲兮杜若”的缘分。
杜若栖于芳洲,杜若妻于方洲。芬芳高洁,永不离分。
是杜若自己未曾改姓,才有了这一层缘分。非要说起来的话,还得算是王玉青为杜若起名的无意促就。
书斋内外一时间死寂得吓人。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了下去,寒风卷着凉意从窗缝里送进来,也不知道柳方洲跪在院子里冷不冷。
杜若说罢那真情实意的话,就低下头不再去看王玉青的脸色。而王玉青竟然没有再说什么。
“老实跪着。”过了许久,他才走近杜若身侧,拿起那沓揭开柳杜恋情的字纸。
“是。”杜若动都没动。
师父还要去审问师哥吗?他又想,书房的门只是虚掩着,刚才自己与师父说过的话,柳方洲跪在门外也应该听得清楚。
其实有过一个瞬间,杜若想过要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只说是自己痴情苦意,师哥全然不知,也许能免了柳方洲不少苦处。
只是,他不能随意地欺侮了柳方洲的真心。他们既然许下了两心相印,就要同担同当。
而柳方洲也一定是这样想。
王玉青把那张纸按在了蜡烛的灯焰上。火舌舔着纸边,很快把“生生世世”“人间风月”这些华美的句子烧成了灰烬。
他也许还有一些嘲讽或责骂的话要说,只是没料到柳方洲与杜若竟然平静如此,唯一的惊惧流露也只是在听到他说出柳向松的名字。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王玉青只是这样问杜若。
杜若微微直起身来,黑亮的眼睛转了转。
“师父,《白蛇传》的戏,对你和洪珠师父是有什么故事罢?”
他没有顶嘴也没有告饶,反而悠悠说起了闲话。
“什么?”王玉青似有所动,还是皱眉。
“我想到从前在沪城的时候,洪珠师父自己生了闷气,说你是个现成的法海。”杜若定定地看着自己的义父,“我想,应当有一些缘故,是我不晓得的。”
应当不是说他王玉青口中念着堂皇的佛号、金钵盖下强散姻缘。
而是他苦心孤意,一定要把所有人都盖进看似清明庄严的戒律之中,于是他看不惯沽名钓利的孔颂今,可也容不下叛逃反抗的洪珠,也放不过情丝暗合的柳方洲与杜若。
书斋内实在是太黑太暗,杜若跪在地上,看不清王玉青这时是何神色。
柳方洲却在门外猛地站了起来,险些跌跌撞撞磕到门框。
他似乎是担心王玉青再拿起戒尺,还想再进来为杜若挡下。
“给我跪着。”王玉青很快转过头,呵斥了柳方洲一声。
他没有再对杜若说什么,推开门走了出去。
“你们俩就跪在这里,跪到明天天亮。”
一阵零落的脚步声过后,书斋内外彻底安静了下去。
“师哥?”
杜若跪着不动,先出声询问。
“我在。”柳方洲再次从院子里站起来,扶着膝盖呼了口气,“你慢慢站起来,别磕着。”
杜若扶着桌子站起身,拉开门向柳方洲扑了过去。
“我看看你的手。”杜若急切地抓住柳方洲的右手,一边说着,一边扑簌簌掉下眼泪来。
“哭什么。”柳方洲在他额角吻了吻,温言安慰。
柳方洲的手掌上血迹都还未干,血红的一道鲜明刺目。
“我刚才一直都没哭。”杜若把脑袋靠在柳方洲肩上,小声嘟囔。
“我知道。听到你和师父说的那些话儿了。”柳方洲这时却笑微微地低头安慰,“不必怕什么。我们的心永远是一样的。”
听了柳方洲的话,杜若在他的怀里靠得更紧,热热地贴在柳方洲心头的一团。
两个人无言静立了许久。
“……那张纸,被师父烧了。”杜若低低地说。
“嗯。我听见了。”柳方洲回应的话语却也苍白,“不打紧。”
柳方洲按住杜若的脖颈,再次低头亲吻他。杜若乖顺地张嘴回应,唇齿相贴晕开暧昧柔软的温度。
“有别的东西,火烧也烧不去。”杜若反过来安慰他,“比金子还牢靠。”
【作者有话说】
【哭相思】来自小柳小杜第一次登场所唱的《玉簪记》,后面的一支曲子:
事无端,恨无端。
平白地风波拆锦鸳,
羞将泪眼对人前。
第77章
沦陷区的冬天更加凄苦难捱。
饥寒交迫的乞儿跟在驴车后面讨捡煤渣,面容枯槁的老妇抱着破碗饿死在街头,而从他们面前走过去的外国士兵油光满面,厚实的皮靴擦得光鲜铮亮。
因为实业潦倒、交通瘫痪,城内的粮食供给也在冬天萎顿下去。“政府”所发放的救济粮,打开净是掺了沙土的黄面黑面,让无计可施的民众聊以果腹。
在这样仓皇的时日里,黑发黑眼的华族血脉中,唯有投降求和的富绅们过得舒服。
“凤凰楼”“太平阁”等披金戴银的酒楼饭馆,成天成夜地飘着酒菜香气与歌舞乐声。走过街边,带着西洋香水味道的热气直从窗户里升腾过来——为此,衣衫褴褛的贫民多得是紧靠在堂皇富贵的墙壁上,只为贪得一丝热意。惹得豪爵老爷生气,又被家仆们呼来喝去。
享乐之时,自然少不了皮黄京戏。丝竹管弦悠悠而起的时候,总有谁家老爷腆着满腰油水的肚子发问:京城那最为有名有艺的庆昌班呢?
您甭提了。他们班主自恃清高,早早对外封了箱。如今没了收入,外焦内枯,恐怕过几日就要挂下脸来了。
可不是嘛。这几日还听说,他家的角儿散了个零零落落。有不识时务的枪口撞死,有精于钻研的另谋高就,有烈性女子失望出走……
说起来,昨夜倒是瞧见泰兴胡同的院子里掌了一夜的灯,似乎是在罚着什么人。
这倒怪了。那王大班主不是“京门教主”,出了名的慈心教戏,从不打骂徒弟吗?
哼,说着轻巧做着难,关起门来把戒尺抽断了也没人知道。
不说这扫兴的了。没了庆昌班,照样听得来好戏!咱们喝着!
于是酒杯的碰撞脆响不绝于耳,歌女抱着琵琶软语弹唱,“太平盛世人皆乐”……
远处有妇人抱着冻死了的孩子,在街上蹒跚着嚎哭。她怀里的死婴涨着肚子,肋骨一根根凸得像琵琶弦。
“冷不冷?”
柳方洲这样问着,把杜若的手包进自己的手掌里暖着。
“刚起来是有些冷,现在好多了。”
杜若松着胳膊让他握,一会儿却又自己盯着炉火出了神。
“一会儿道琴他们该过来了。”杜若梦呓似的喃喃自语。
庆昌班里柴火的用度,如今也捉襟见肘。为了节省开支,在这冷得结冰的天气里,也只生了大厅里这一只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