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百口莫辩、一瞬间千路难行、一瞬间万事皆空、一瞬间心灰意冷。
再次回首细看这满班同伴,要么离心离开,要么背心背德。
早知今日……这今日光景也是他自己亲手造就。
不如就割舍这一切,孤身归隐,也算割舍了这吃人的乱世。
要他断然放弃自己的半生心血,自然没那么容易。初创之时到处接着戏园的邀约,直把嗓子唱哑,鬓边被榆树胶刮出血泡,流了多少血汗才有今天这点成绩!
杜若哭着问他何必迁怒,可是硬要说迁怒的话,不如说王玉青是在自毁。
王玉青无奈地看向面前跪成一片的学徒。
洪珠此时会在干什么?他无端想到。
如果让洪珠知道他现在的决定,她又会说什么?洪珠的脾气最为烈性,也许会冷笑着说他懦弱无能,或者像从前一样发着脾气,把手边的东西打砸一通。
还是不必再想了。洪珠讲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法海,而杜若就是与她齐心的小青。
他们都是因为王玉青的无情假义吃了苦,那无情假义正是因为他恪守成规的真心——那也是真心。残忍而不自知的真心。
小青抽出宝剑、圆睁凤眼,对着法海狠狠一指的时候,所念的戏词是什么来着?
“收了你那假慈悲!”
“都起来吧。”王玉青什么也不愿再说,“这间院子留不得了,过几天买家就送来钱款,你们平分了事,各人各谋出路。”
炉火里的铁质社章被火焰焚烧,冒出大股呛人的黑烟。王玉青拿起箱子里的戏本看了眼,还要添进火里。
“师父……”杜若猛地向前扑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又是恳求,“……爹爹,你何必做到这地步!”
他早就应该这样唤王玉青一声了。
最早为杜若起名的时候,没有让他随自己姓,王玉青是存了几分私心。他幻想着自己还能有抚育亲生子女的那天——而杜若的家人也看做是王玉青大发善心,因此对他感恩戴德。
后来王玉青渐渐觉察出自己并没有与意中人两心相印的福分,也断了曾经的念头。
然而杜若的姓到底没法再改。他一天天成长起来,玉兰花一样漂亮。梨园里多得是居心叵测之人,这几年也有的是贵客,想要邀约杜若私演甚至过夜——都被王玉青不管不顾地挡了回去。
他那时总是说,我这个徒弟心思单纯也不好男风,您不必多想。倘若强闹起来,反而都丢了面子,我王玉青也不是卖子求荣的人。
这些事他从未对杜若提起过,也没料到杜若真的有断袖之好。至少在这十几年里,至少在庆昌班,至少在护佑杜若平安长大的这件事上,王玉青问心无愧。
王玉青看了他泪水涟涟的脸,又是重重叹气,把手里的戏本摔到桌上。
“好自为之吧。”王玉青也不忍心去看杜若的脸,背过身说,“我没什么能再教你的。”
杜若咬住手指止住自己的哭声,重重地垂下了头。
柳方洲犹豫地站起身。
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是安慰黯然哭泣的杜若还是劝解心意已决的王玉青,但是直觉让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原地不动。
见柳方洲有所动作,道琴也翻身坐了起来,连滚带爬地抓起火锨,唰一下把烧焦了的社章从炉火里抢了出来——他动作太急,火舌燎到手背上登时红了一片。
“柳方洲。”
王玉青面不改色地叫过自己的二徒弟。
“……师父。”柳方洲的脸色也仍然沉着,“您有什么吩咐?”
“中秋吃蟹的时候,你不是犹豫着想问我,齐善文那张请柬的事吗?”王玉青说,“过来。”
他果然什么都清楚。
柳方洲依言跟在王玉青旁边,再一次走进了书房。
在他们身后,杜若抓着道琴烧伤的手,着急地喊着别人拿些药膏来。道琴白着脸只是摇头说没事。
“乌珠勒怕是从此走不了唱戏的路了。”王玉青淡淡说了一句。
柳方洲知道他的意思。道琴功底不好,现在也没有师父教导,所唱的又是旦角。手上的烧伤如果又留了疤痕,往后再想唱戏,恐怕全无可能了。
那难道不也是你王玉青的错?柳方洲心里暗想,要不是你将社章一把扔进了火里,道琴至于不管不顾地伸手去取?
王玉青打量着柳方洲的神色,忽然又是一笑。
“你也许觉得我心狠。”他说。
被看穿心事的柳方洲微微一愣。
“师父之前就这样说过。”柳方洲也故作轻松地微笑。
“是,我从前就这样说过,你从前也这样想过。”王玉青在书架前站定,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书册,“你也是年轻少了历练,我拿唐流云的身份试你的时候,你若是蓦然揭穿,也不必等到洪珠撕破脸皮的时候才知道。”
“我从不将身边人当做自己的筹码!”柳方洲忍耐再三还是脱口而出。
王玉青置若罔闻,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南曲指谱》,翻开书页拿出一张旧照片来。
“我如今在你眼里不是什么好人,也不必说什么好话。”王玉青一边递过来照片,一边冷静地说着,“我的确知道你是柳向松的儿子,从最初听你自报姓名的时候,就认了出来。”
柳方洲接过那张照片,赫然是他的父亲的脸。
柳方洲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他与父亲长得很是相似,好在唯一一次见到齐善文的时候,他在戏台上浓墨重彩地画着妆。父亲的面孔比柳方洲更利落坚毅,就算穿着常服也仍然是堂堂正正的军人做派,就算是黑白的图像摹画也看得出他铮铮的气概。
照片是三人合影,柳向松端坐正中,左侧是神色拘谨的王玉青,右侧——是满脸堆笑的齐善文。
“不过,执意要收下你,也的确是因为你天资过人。我并不是有心收留漂泊无定的贵家孤儿,想等什么时候平冤领赏的人——我也早知道柳向松已经死了。”王玉青气定神闲地开口。
“难道不是因为你心里有愧么?”柳方洲几乎拿不稳照片,苦笑着抬头问,“你与齐善文那样熟悉……”
“我有愧?我能有什么愧?”王玉青指了指太师椅,示意柳方洲坐下,“我还没告诉你当年的内情,你就认定我这个师父也是害你一家丧生的仇人了?”
柳方洲垂首不语。
“我唯一对你有愧的,也只是对当年的冤案有所了解,然而见你苦苦奔走,却生怕多事没有向你提起。”王玉青缓缓地说,“你我师徒情分就到了今天,也一并告诉你罢,或许还不算太晚。”
柳方洲抬头看着师父的脸,一瞬间觉得遥远又陌生。
“……师父,您说之前,我还有事要问。”
王玉青微微颔首,示意柳方洲讲下去。
“当年我初来乍到,您让我学的第一支曲子,是——”
太多的思绪让柳方洲头晕目眩,他咬紧了牙关几乎无法继续从容地继续说出话来。
“是,《白罗衫》里的‘太师引’。”
王玉青替他说了出来,无奈地摇头笑了。
《白罗衫》。戏里的徐继祖不知道,自己的养父就是加害了亲生父母的强盗;当年孤苦漂泊的柳方洲也不知道,自己距离真相只差一双王玉青深黑的眼睛。
柳方洲在醉生梦死的沪城演出《长坂坡》的时候,台下忧虑重重、心虚如此的齐善文,也正是他的杀父仇人!
第80章
柳方洲像溺水的人抓着稻草一般,捏紧了那张薄薄的相片。
“你留意到了那张请柬,很聪明。”王玉青语气和缓,“我与齐善文、柳向松相识,就是在那一次三春班成班的演出上。齐善文大张旗鼓地编排了全本《打黄袍》,扯出文明新戏的名号,名噪一时。
“柳向松虽然身居高职,人人都知道他是个铁打的戏迷,京城凡是有好戏好角儿的所在,必然到场,并且出手阔绰,毫不吝啬。
“齐善文人品低劣,在这之前,他所经营的几个戏班子也越来越不景气。那也难怪,他好在戏园里做一些黑市勾当,模样标致点的戏子就被他想方设法往有钱人床上送,早早的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那年春天,齐善文重组了三春班,声势浩大,自然也惊动了你的父亲柳向松。喔,那时白桃花还是他屋里私养的歌女,后来才被他大吹大擂地送上戏台,打扮成了不世名角。
“在那场演出上,齐善文对着柳向松说尽了好话,话里话外都是想让柳向松为三春班出资。
“你父亲真心爱戏,听了他的恳求倒也爽快,慷慨资助了齐善文一笔钱款。说来好笑,也正是那次见面,他与我聊得投机,将我引荐到京城梨园行内,我才能与李玉、张端结识,才合创了庆昌班。”
王玉青说到这里停了一停。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柳方洲声音沙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