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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从前只演《起解》《会审》两折,这几年里渐渐连缀情节,越发动人精彩。尤其是《会审》里,旦角自述冤屈,一大段流畅的西皮独唱,听之使人不忍转眼。
    饰演玉堂春的,自然是庆昌班如今的挑班台柱子杜若。她的情人、男主角王金龙的选角,自然也是毫无争议。这些默契的搭配,在庆昌班这里仿佛是约定俗成。
    作为旦角的重头戏,最大的关注也落在了杜若身上。只看《会审》一折,这落难的女子在公堂之上哭诉不幸,双膝跌坐泪水涟涟,既有风尘女子的大胆外露,又要表现出她身陷囹圄的无助无措。
    “苏三走动——”戏台上作了“满堂红”的公堂布景,衙役一声呼唤。
    “苦——哇——”幕后的杜若应声而起,悲悲切切走至台前。
    戏园里随即传来一阵喝彩。杜若一身罪衣,头戴素白的银锭装饰,银链枷锁从胸前缠到手腕,看过去着实是楚楚可怜。
    “来在都察院,举目向上观。”他接唱西皮散板,“不由我胆战又心寒……”
    “犯妇掌面!”台前的巡按大人威风凛凛。
    情人见面而不相识,又是令人唏嘘的戏码。
    按罪跪着的苏三悲苦抬头,接下来应当是王金龙认出爱人,心痛万分,另一边端坐着的、由唐流云饰演的刘秉义审理案件,为苏三洗刷冤屈,奸人绳之以法,爱人终于团圆。
    “眼前若有公子在,纵死黄泉也甘心……”
    杜若一段散板还未唱完,街外陡然升起闹哄哄的喧哗来。乐声戛然而止,杜若戏中的手势停在半空,转过脸望向了幕后的柳方洲。
    浩荡的人群轰然涌入了宝圣戏园。门外,不知是谁点起了鞭炮,热烈欢乐的动静噼里啪啦炸响。杜若被人潮冲挤,身不由主地站了起来,终于听清了人群中泣血一般的欢呼——
    “我们胜利了!”
    眼泪比理智先一步反应了过来,杜若紧紧抓住柳方洲的手,随着人群一起涌向了狂欢庆祝着的街道。
    人心激动,戏已经不必再唱。路遇的每一位同胞,都笑着向他们恭喜拜贺,仿佛是从前每一场大戏演完,这一对小生小旦披红挂彩的拜谢,同样是无尽的欢呼雀跃,紧紧相握的双手。
    连妆都来不及卸去,潸然而落的眼泪将油彩洗花了一片,也不再有人在意这些。李叶儿、道琴、唐流云与时喜也从后台找了过来,万感交集之间竟然谁都无法开口,只是一双双泪眼相望而微笑。
    一切正如玉堂春落难而得以解救,山河暗而重明,风波起而复平。在那之后更长、更好的岁月里,柳方洲与杜若还是会谈及这一天。玉堂春没有唱完的故事,似乎也是这一日乌云散尽、天光大明的写照。
    “如今苍天睁开眼,仇报仇来冤报冤。”玉堂春这样唱道,“……满面春风我下堂转……!”
    这受苦受难的子民,终于捱到了春风吹又生的新天地!
    而劫后余生的人们,对望着、欢笑着、拥抱着,热泪无止无休地流下。
    “回家去!”他们说。
    【作者有话说】
    刚好在918前一天写到了胜利,心里真的有些百感交集。写作过程中最担心自己笔力不够的,恐怕就是这部分情节了,希望我有传达些许。
    和平万岁。
    部分场景有参考赵荣琛先生的《师事程门录》。
    第95章
    这几日的报纸、电台俱是纷纷扬扬,波谲云涌的新闻事件、分析海内外局势,“凯旋”“胜利”等字眼红通通、热闹闹的,看了让人觉得心里眼底都发热。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得到的角落,《渝城早报》封三的边角里,静悄悄登了一则消息:庆昌班与宝圣戏园违约。
    违约的缘由是,庆昌班这一些生于京城、长于京城的人,按捺不住思乡的情绪,宁可违约也要早早踏上了回家的路。这一回行在路上,不必再担心路口封查,也不再有战机的轰鸣与枪炮骇人的动静,这实在是让人高兴的事。
    柳方平从海外回国,停泊的船只抵达在了沪城。北上的庆昌班恰巧也要从沪城的水路转铁路,早在几天前柳方洲就在与三弟密切来往着信件,商讨见面的事宜。
    “真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有些近乡情更怯了。”柳方洲与杜若一起站在甲板上,看着水浪之间越来越近的码头,眯起了眼睛说。
    “师哥与沪城倒也有缘,上回来,是碰着了流云姐,这一次,又有方平在这里。”杜若将手掌盖在柳方洲握着栏杆的手上。
    柳方洲反手握紧了他的手,也向他微笑。
    “等见了方平,我要向他好好介绍你才行。”柳方洲又说,“之前在信里,他知道我身边有你在,很是高兴。”
    “可是我……”杜若听到这里时却露出了一丝犹豫。
    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神情了——在无数风波里成长起来的杜若,早就不像从前一样总是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那有什么?”柳方洲的手指捏了捏他的指节,“他是我的家人,那现在也是你的家人了。家人之间,绝不会有彼此嫌怨的事——更何况,若儿本就是我的意中人,我自然也会这样告诉方平。”
    家人之间,绝不会有彼此嫌怨的事。正因为如此,他们与李叶儿、道琴才能在那么多磨难中走到今天,因为他们已经是亲密无间的家人。
    “走吧。”
    沉重的船锚抛进水底。百川归海,游子归家,柳方洲握住杜若的手,一起走下轮船。
    柳方平的长相与柳方洲全然不同。他面容更为俊秀,鼻梁上架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学者模样。
    杜若与唐流云一起站在柳方洲身后,看着这对久别重逢的兄弟紧紧相拥,眼泪打湿了彼此的脸颊。
    “……长得这么大了!”柳方洲强忍着泪,拍着三弟的肩膀说,“上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比不上窗台高。”
    “户部街的窗台有多么高,难道二哥如今还记得住么?”柳方平颤抖着声音问。
    “我倒是曾经故地重游过一次。”柳方洲苦笑着回答,“这事也说来话长,还要多多感谢……他。”
    柳方洲让开了半个肩膀,身后的杜若与面前的故人打了个照面。而唐流云微笑着,轻轻将杜若推向了前去。
    “啊,流云姐我是认识的。”柳方平推了推眼镜,“那这位是……”
    “他就是,我常常说起的杜若。”柳方洲也笑着看向踌躇着不知如何自我介绍的杜若,“我的爱人。杜若这两个字是,‘采芳洲兮杜若’的杜若。”
    采芳洲兮杜若。芬芳高洁的诗句,暗合了他们缠绵不绝的缘分,从那个冬夜一直到了现在。
    “我来到庆昌班,杜若是第一个接纳我的人。”他听见柳方洲这么说下去,“我们自那之后师兄弟相称,戏台上总是搭档,竟然也真的唱作了两心相印。有许多事,如果没有杜若与我一起,就不会有如今的境界。”
    “那么,我是该多谢二嫂的了。”柳方平向杜若微微鞠了一躬,这样笑着说,“多谢你对我二哥的照顾。”
    不,明明是我承蒙师哥照顾的多。杜若这样想,他需要感谢的太多太多。
    最应该感谢的就是,在那个他诚心诚意等待着下雪的晚上,眼睛雪一般冷静明透的少年来到了他的身边。
    道琴说,听闻庆昌班辗转到了沪城,许多戏园发来了邀约,想要请这曾经的“京城第一班”来演出,以庆贺胜利。
    “这邀请信打得跟雪花片似的,我真是看也看不完。”他唰唰打着打算盘,一边嘟囔,“流云小姐还要去拜访朋友,许多戏都演不了。”
    “哎呀,这几日辛苦乌珠勒大管事。”柳方洲从他背后拿起一封信看了看,“你尽管挑,只挑价高位优的,其他的拒了就是。”
    “甭这么叫我。”道琴扁了扁嘴,“听着像什么大内总管——现在可不是从前的年代!”
    “尊你一声你还不乐意。”柳方洲把信放下,“呦,我怎么听见伙计又送信上来了?”
    “看不动了看不动了——”道琴干脆利落地把手里的文件一扔,横在桌子边两眼一翻装死。
    “你再往后靠一下,这半书柜跟着咱们走南闯北的书都要被你晃下来了。”李叶儿吓唬他说。
    “那道琴怎么样才看得动?”杜若也被他逗笑了,伸手敲了敲道琴的脑壳问。
    “我想想。”道琴转了转眼睛,“得让班主从万福斋叫一屉生煎包,不对,一屉不够吃,咱这么多人少说得三屉。还要排骨年糕和蝴蝶酥……哎呦哎呦,头晕!”
    看柳方洲面露无语,道琴越发的捂着脑袋摇头晃脑了。
    然而当道琴看清旅店伙计手里拿着的是哪一家戏园的邀请函的时候,瞬间忘了耍宝,嗖地一下拿过了信。
    “是什么?”李叶儿近水楼台先得月,拿到了伙计送上来的条头糕。
    “是,大焕舞台!”道琴举起那封浅黄色的信函,兴奋地说,“约请柳方洲杜若《牡丹亭》,唐流云《鱼肠剑》,李叶儿《棋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