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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见他满饮一杯酒,江流抱臂皱眉,终也没开口。裴绰微举右手,江流、抚秋芜夏及其他丫鬟护卫一一退下。
    顷刻间,水榭寂然无声,唯有两人对坐。
    暮色将临,灯烛在湖面上投出一点点金波,随夜风微漾。
    怀晴自斟自饮,心中暗想如何再劝裴绰多喝几杯。却见他忽然开口:“你小时候是在嘉祥长大的,还是别处?”
    怀晴抬眸,望见他仿佛含着万般审慎,一双眼怔怔望着她,似期待,又似害怕听到某个答案,连心也不由得蜷成一团。
    裴绰为何问这么个不相干的问题?
    她进暗云山庄前,流落于嘉祥,那时因听不懂江南口音,还吃了许多亏。
    后来进了暗云山庄,接的第一个案子是假扮小乞丐,毒杀巡抚,那时她混迹于三教九流,对江南各地方言信手拈来。
    她可以肯定自己生于别处,长于别处——却不能这般回答裴绰。
    “自小长在嘉祥。”
    一盏烛因风而灭,水榭半边明半边暗。
    闻言,裴绰的眸光亦是如此,倏忽暗了。
    似是压抑苦楚般,裴绰闭眸,一手揉着鼻梁。
    怀晴不知这个答案错在哪儿,略有错愕地盯着裴绰。
    “罢了。”裴绰叹了口气,失望地望向湖面。
    湖面飞鸟盘旋,似是无家可归。
    怀晴思量片刻,问:“大人可有心事?不如喝杯酒,忘掉烦心事。”
    不管如何,先让裴绰喝醉了再说。
    裴绰端起酒杯,幽幽地望着杯中物,似在问怀晴,也似问自己:“茫茫人海,要寻一人,寻了许久,也不见人,还继续么?”
    怀晴沉吟道:“那要看是什么人?”
    她在寻慕宁,哪怕寻了许久不见人,也会继续的。
    “萍水相逢之人。”裴绰道,似乎觉得这个答案好笑,竟嗤笑了一声,“寻一个萍水相逢之人。”
    “那还寻什么?既是萍水相逢,说明缘尽于此。”怀晴道。
    “缘尽于此。”裴绰似有不甘,仰头喝下酒。
    “若是别人,确实缘尽于此。若是我……玄女娘娘来了,也得让路。”
    口气真大,怀晴心里冷笑。裴绰何等狂妄?
    人们相信,九天玄女是掌管人间事的天神,裴绰对此不屑一顾。若非如此狂傲,也不会成为前无古人的权臣。
    “该寻的人,一定会寻到。”裴绰又饮下一杯。
    谈话间,酒过三巡。怀晴酒量极好
    ,不觉得有什么异样,裴绰脸颊却浮上两块酡红,眸子里烟雨朦胧,应是醉了大半。
    怀晴试探问:“大人在寻什么人?”
    对面不吱声,半晌才茫然道:“这么……多年……也许我都认不出了……”
    “嗯?谁啊?”
    对面似是在思考。轰的一声,脑袋垂倒于桌,裴绰已然醉倒,嘴里呜呜咽咽嘟囔着什么,怀晴听不清。
    她上前扶起裴绰,刚站起身,却见一个飞燕似的影子踩着湖面而来,落入水榭。
    江流瞪了一眼始作俑者怀晴,憋着一口气道:“都说公子爷喝不了多少酒了。”
    怀晴抚着裴绰的肩膀,“你下去吧,我来服侍他。”
    “不行,公子爷万金之躯,我不放心。”江流执拗道,说罢背着晕倒的裴绰往外走。
    哪知,裴绰紧紧抓着怀晴,手心贴手心,江流动不了分毫。
    怀晴吐舌,“你看,我实在走不开。”
    江流看了看,一时僵持不下,只得耷拉着脑袋表示同意她的说法。两人一左一右,扶着裴绰走进书房。
    这时,夜色浸染天光,身后一片莹莹灯火。
    裴绰嘴里还说着什么。江流冷哼道:“我可从没见过公子爷喝这么多酒!你说了什么,惹公子爷伤心?”
    见他心直口快,怀晴倒也不避讳:“大人好像在寻什么人……”
    江流面色稍缓:“是我错怪于你,不是你灌醉公子爷,是公子爷自己难受。”
    “哦?”怀晴套话道:“此话怎讲?”
    “年年月月,公子爷都在寻人,也不见他伤心饮酒。这一回……”江流的声音低了几分:“哪怕是公子爷,也有他做不到的事吧。他可能发现,真的寻不到人了。”
    “你家公子爷醉酒时,明明说,一定能寻到,玄女娘娘都挡不了他的路。”
    江流立刻高兴起来:“那就没事啦!这样的公子爷,才正常!”
    怀晴看这主仆二人,一样怪异又执拗,心下暗自咂摸,却说不清哪里不对劲。
    书房在水榭一侧,与望晴阁隔着一片湖,中央连着一座石桥。书房极大,四面皆是窗,最中央摆着一张紫檀木书桌。
    绕过屏风,怀晴撩起暖阁的轻纱,露出拔步床的一角。
    夜雨忽起,淅淅沥沥地拍打着游廊。
    裴绰闷哼一声。怀晴侧耳细听,他又没了声响。半晌,裴绰皱眉又嘟囔起来,这一回声音极为清晰。
    “妍妍,快逃!”
    怀晴正觉得奇怪,裴绰梦中发什么酒疯?
    此时头顶炸响一声惊雷,伴随着一道刺目的闪电白光,江流抚额道:“又打雷了!雨不知要下多大呢!”
    突然,屋顶轰然一声闷雷,白光闪过。
    一支箭矢破窗而入,“砰”的钉入拔步床柱。
    木屑扑簌簌落下。
    怀晴故作被这一箭惊得掩住胸口,心中却打量着这远程射箭的力度,略胜最擅远攻的慕宁。
    游神之际,江流却极度不耐,站起身朝窗外叫嚷:“你这疯子又在瞎炫耀,生怕不被公子爷看重吗?这会儿射箭做什么?又没有刺客,成天疑神疑鬼!”
    “疯子?”怀晴疑惑地看向江流。
    见他颇为爽利,胸中毫无城府,故意问道:“射箭的这位是何方神圣?”
    “切!也就公子爷不计前嫌重用他。跟个鬼一般,成天躲在暗处,哪里像我这般磊落?”江流抱拳于胸,愤愤道,“我就看不惯他这般作派!”
    “一直躲在暗处?”怀晴不动声色问。
    “自然,一刻也不松懈……也不知道那家伙何时睡觉的……”江
    怀晴问:“真的不睡么?那你们公子爷睡觉时,他也不睡么?”
    “夫人,我猜那疯子肯定偷偷会睡觉的,就像我,虽然也是一顶一的高手,也得吃饭合眼不是?”
    这时,江流注意到箭羽上捎带着一封羽檄,泥塑红封。
    “怪不得那疯子都半夜了,还要发疯呢!”江流嘟囔着,一把取下密信,大剌剌展开来看,毫不多心怀晴会多看一眼。
    怀晴震惊道:“江流,你不等你们公子爷醒了,再拆开看吗?”
    江流连眼皮也没抬,“这有什么?平日里,公子爷的信件都不避开我。”
    “现在也不用避开我吗?”怀晴依旧处在震惊中。
    江流好似用看傻瓜一般的眼神看她:“都说了,您是夫人。既是夫人,那便是自己人,有什么好避讳的?”
    怀晴心道,这江流似乎不是那么聪明的样子。
    裴绰什么时候视她作自己人了?
    回想起白日里与顾三金的会面,裴绰似乎对她有些不同。
    江流:“这荔园里女人是多,可夫人却只有你一位。”
    怀晴:“……”
    怀晴垂眸,一目十行。密信里说的正是“分花拂柳”刺杀裴绰后的踪迹。
    巧了,此人亦是嘉祥人,逃到十里坡后便不见了踪迹。
    又巧了,十里坡正是怀晴与竹影汇合入京的地方。
    两个莫名的巧合,让怀晴颇感不妙,细细思索又不得其法。
    正沉思时,江流握拳锤了木柱一拳,气呼呼道:“这疯子方才耍什么威风呢?让他跟踪那个冒充分花拂柳的人,竟然给跟丢了!看以后怎么好意思跟着公子爷?”
    “冒充分花拂柳?”
    怀晴此时再也不是假装惊讶,而是掩饰不住震惊。
    裴绰竟知道前日刺杀他的,不是分花拂柳本尊。
    “可不是嘛!”江流小声道,生怕隔墙有耳一般。
    “外头都说是分花拂柳出的手,好几个将军也以为是。公子爷说不是,让咱们一定得把这个冒牌货给挖出来。”
    怀晴问道:“大人怎么知道,那不是真的分花拂柳?”
    江流一脸正色,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醉酒的裴绰,“公子爷的脑袋瓜子,聪明得很!我哪里想得通?索性就不想了……”
    怀晴连连点头。此时,窗里窗外寂静,风声雨声小了,雨气透过破了洞的窗纸渗进来,凉而潮。
    裴绰呜咽了一声,似乎睡得极不安慰,眉头紧皱,全身颤抖起来。
    怀晴见状,连忙拉了暖被盖上。“不顶用。”江流抬脚走到柜边翻找,取出一个汤婆子塞入裴绰膝旁。
    “一到下雨,公子爷就腿痛。老毛病了。”
    “大人年纪轻轻,才三十,就患了腿寒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