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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容悦说得口干舌燥,言谈间,已将怀晴当做了容箐,翻白眼道:“呆子,你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怀晴反唇相讥:“也只有你把五岁时打的一场架,记得真真的。”
    容悦笑了,“女大十八变,现在倒不傻了。”
    “我确实记不清爹娘的脸。”怀晴只觉心头白茫茫一片,仿佛整个人浮于海浪,忽高忽低,身边没有抓手。越过人群,她望向裴绰,好像那是她的罗盘。
    裴绰如同定海神针一般矗立在侧,见她望了过来,便轻轻点了点头。
    完了。
    容悦她们所说的,都是真的。
    “那还不容易?宫廷里许多画师记下了父皇当年的模样。”安宁公主弱弱提议道。太皇太后随声附和,几个有眼色的秉笔太监便拎了个画卷,几人徐徐展开画轴。
    容钧手执碧玉宝剑,俯瞰城下万千兵马。星目剑眉,器宇轩昂,下巴有一处轻微的刀疤。
    当年容钧还是郎中将时,护昭明太子回京,被贼人一刀戳中下巴,好在少师九龄妙手回春,将他从生死线救了回来。
    这道刀疤,怀晴记得。
    她眼眶里起了大雾,声音也沾带了露水般,凉津津的。她记得,她用小脸去贴这道刀疤,问爹爹痛不痛。
    算算时间,那年梁夫人及容悦“病逝”,隔月公主下嫁,到年底大晋便风雨飘摇起来。
    容钧笑得爽朗,“小家伙若是看到为父背后的伤疤,不得哭鼻子啊?”
    她握拳:“我不会哭。”
    容钧倒没给她看后背,只轻轻揭开广袖的衣角,手臂上长长粗粗的伤疤,狰狞如蛇。
    她当即便红了眼,哇哇大哭,引得容钧握住她的小手,哄了许久也不见好。身后有将士催促,但容钧依旧耐心地抱着她,愁眉道:“不痛的,我不痛的!小青青,别哭了好不好?”
    “不好,不好,”她摇头,“除非你给我买桂花糖……还有,兔子……”
    容钧瞪大了眼。谁说她女儿傻的,这不挺聪明的?
    “将军,您还得去陇州……”身后将士催道。
    “不急,我先去买兔子。”容钧道。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容钧。人山人海里,她的手被一个少年牵走了。
    ……
    不,那不是最后一次。
    怀晴心一惊。
    鬼公子赞她“虎父无犬女”的那一次,她好高兴。
    她第一次用毒。
    十岁的她,在一个极富贵的别院,朝龙椅上的男人磕了一个响头。袅袅沉香青烟升起,她给衣着华贵的男人递上一杯白茶。
    男人掀开盖碗,泪眼模糊问:“青青,这些年你又是沦落何处?”
    怀晴记得鬼公子教她的话,一字一句道:“各种各样的柴房……”
    “以后,你会有很好看的衣裳和房子,会有很多仆从,你还会有一个叫容央的妹妹……”男人不知为何,跟她说了很多她听不懂的话,“你再也不用睡在柴房了。青青。”
    她心想,她不叫青青。
    她叫妍妍。
    “你现在识字吗?”男人往宣纸上写下一个大字。
    “这个是箐字。”她答。
    男人欣慰地笑道:“以前,你会说,这是青字。”
    她又听不懂了。
    见她一脸茫然,男人怔怔道:“青青,你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她摇摇头,男人叹了口气:“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你们……”
    她还记得鬼公子交给她的任务——男人得喝下白茶。
    “我只记得一件事,娘亲以前喜欢喝白茶。”她道。
    “你想起来啦!”男人仰头,将那一杯白茶一饮而尽。
    男人笑了,“明日,我带你去给你母亲烧一炷香,她保佑我,终于寻回你……”
    怀晴也笑了。隔日,男人便会暴毙而亡。
    任务完成。
    画卷中的刀疤因褶皱显得更加深刻,怀晴忽然想起,男人喝茶时微微凸起的疤痕,泛着一层冷光。
    苦苦寻觅的父亲,多年前,被她亲手毒死。
    噗嗤一声,怀晴口吐血雾。
    “来人啊,请太医!”太皇太后惊叫道,容悦松开安宁公主的脖颈,接住歪倒的怀晴。
    怀晴倾斜的视线里,看见裴绰一片玄衣蹁跹,奔向她。
    原来,上辈子,裴绰不愿告知她的身世,是因为,她亲手碾碎了回家的路。
    爹爹。多么稀罕的称呼。她本该有的。
    她晕沉沉地想,玄女庙的住持倒是说对了,她永生永世都见不着爹娘了。
    漫漫长夜,那盏等她回家的灯,多年前便灭了。
    第66章 宫门深处却念寻常4
    弑父。
    怀晴是起过这个念头的——得知当年良善的跛乞,曾将她卖于青楼时,这个念头尤为强烈。也许也因她杀戮太重,出现问题的第一反应便是:杀了算了。
    那时,跛乞、少年、她,三人风风雨雨,一个破庙一个破庙地辗转过活。为了讨更多饭食,怀晴假扮跛乞的女儿,往来的百姓们看见一老一小,往往给的食物会更多,运气好的时候说不定会讨得几块铜板。
    她从不觉得苦,因为她有世上最爱她的“兄长”和“养父”。
    他们明明过得很开心,养父为何发卖她?
    她一直不明白。
    血气上涌、闭眼的刹那,前尘往事涌入心间,多年的困惑得到了解答。
    因为她是容钧的女儿。
    跛乞,不,傅况的女儿死于流箭。必是容钧的护国军,不论是不是容钧亲手射的箭,这个仇,傅况是算在容钧身上了。父债女偿,天经地义。
    可她明明也一直喊傅况“爹爹”啊。
    那些相伴的时光,终究是假的,不作数。
    如今,她真的弑父了。
    四周一片漆黑,她的心空了一大块。茫茫前路,她不知去往何方。
    第一次,觉得手上的弯刀那么重。
    他恨她,她恨他,他恨她。
    有完没完。
    不如都死了。干净。
    但她甚至都没有力气挥刀杀人,抑或自刎。就那么坐在一片暗影里。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有一女子拎着一羊角灯,迎风而来,出言先带笑:“妍妍,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我们说好了,冬至要一起吃饺子。”
    她忽然湿了眼眶。
    宁宁,你知不知道,我好累,我都没力气吃饺子啦。
    慕宁仿佛能读心声,当即应道:“累了就去我屋,泡个澡,出来便有热腾腾的饺子,一吃完就有力气啦。是你最爱的山鸡蘑菇馅儿……”
    还没说完,怀晴便站起身,紧紧地握住对面的手。
    “她醒了!她醒啦!”
    怀晴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安宁公主忽闪忽闪的圆眼睛。
    原来刚才看到的宁宁,是梦。怀晴茫然地盯着右手,余温犹在。
    “一时气血攻心,本来就死不了……你高兴成这
    样,假不假?”容悦抱臂于前,斜睨着安宁公主,一脸嫌弃。
    东次殿檐牙高挑,檐下几盏琉璃宫灯,灯火如豆。
    夜深,西域诸国使臣及百官早已离宫。一众“若羌使团”尸身横于殿前,均已服毒自尽。死士的归路大抵如是。
    因容悦屠尽若羌使团,身份又微妙敏感,裴绰一番言辞威逼利诱,西域其他小国也不敢置喙什么,假装无事发生。裴绰又让小皇帝下国书,安抚死了王子公主的若羌国。
    双管齐下,裴绰倒是把此事抹平了。
    留在东次殿的,都是容氏宗亲,见怀晴醒了,众人大眼瞪小眼。太皇太后仍在抹眼泪,听太医斟酌汇报:“这位……嗯……裴少夫人,身体康健,气血充足,无甚大碍,不过喝一两副安神汤药,好生将养……”
    “什么裴少夫人?这是静和公主!”太皇太后不满道。
    闻言,容悦眼波一横,冷冷讽刺道:“你以为谁都愿意当公主啊?一有个荣华富贵,就什么都不顾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你这一位娘亲,才教得出容钧那般渣滓!”
    太皇太后被这么一顶撞,讪讪一笑,嘴角一层皮覆着一层皮地耷拉下来。
    容悦手里还扼着安宁公主的脖颈,直视人群中央的裴绰,及他旁边的少年皇帝。
    “两匹快马。我就放了她。”容悦扼得安宁公主满脸通红,随后扭头望向怀晴:“你会骑马吧?”
    “会……”
    “好,一会儿看着点,跟我跑。”
    容悦接着与裴绰谈判:“老太婆眼皮底下,你也不能用箭射死我们,不如痛快点,我放了这丫头,你放了我们。”
    被唤作“老太婆”的太皇太后脸色全黑了,轻声咳嗽两声:“悦儿,过两日,便是你娘亲的祭日,莫不如留下,一起烧个香?”
    “你以为那皇陵里,埋的是我娘亲?”容悦冷笑道:“容钧可不配与我娘合葬。她的骨灰,我两年前就掉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