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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这五扇门……”陆聿怀忍不住问。
    江之沅淡淡道:“是判官的办公室。”
    陆聿怀盯着那些门看了许久,只觉得每一扇门后都藏着庞大而陌生的故事,他站在这片昏雾沉沉的黑暗里,忽然明白自己是真正走进了一个不属于人世的地方,再无法用常理解释眼前所见。
    不过那扇妖冶暗红的大门上贴了张皱皱巴巴的纸条,用朱砂写着几个潦草大字:“今日当值”。
    江之沅不打算为此加班,他准备把这两人移交给今天值班的阴律司判官崔虞。
    于是他走过去举手敲了两下门。
    门内静了一息,然后忽然传来一声带着困意和烦躁的女人嗓音:“敲什么敲,说了三更之前不许打扰我!”
    江之沅似乎听惯了,只抬手又轻轻敲了两下。
    门内终于响起一声叹息:“烦死了——来了来了。”
    江之沅收回手,退了一步,好整以暇的站在门前,两秒钟后,门被唰地拉开,一股扑鼻的幽香混着冷意飘了出来。
    一个慵懒妖冶的女人倚在门边,红唇微弯,身上只披着一件带羽边的黑色睡袍,衣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锁骨与小腿隐约可见。
    她半边身子倚着门框,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烟,唇齿之间的烟雾轻轻呼出,她看着门外站着的两人,眼神从上至下,慢悠悠打量过去。
    “呦,江大人怎么带了个男人来了?够帅啊。”
    她眼神落到陆聿怀身上,明艳的红唇轻轻一挑。
    陆聿怀今天穿着一件剪裁合身的深灰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劲瘦小臂,骨骼分明,他五官立体,眉目带锋,眼神深邃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站在那里却自带一种张弛有度的气场,像是只优雅猎豹。
    他微微一笑,视线坦然地与崔虞对上。
    江之沅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但眼神依旧平静,只道:“介绍一下,这是阴律司的判官崔虞,这是我朋友,陆聿怀。”
    崔虞像是来劲了一样,吐了个烟圈,轻佻地笑:“你这朋友,你要么,不要能不能让给我。”
    江之沅眉微动,眼神不动声色地掠过屋内,唇线紧了紧。
    屋子里灯光昏黄暧昧,一点不像办公室,反倒像个富小姐卧室,雕花铜镜、丝绒软椅,成排的高跟鞋整齐地陈列在靠墙的橱柜里。
    纱幔轻垂,地毯绒软,红色灯光打在墙上,如暧昧梦境,床上斜倚着一个白净少年,上半身赤裸,发尾湿润,身上点点红痕还未散去,似乎方才正经历什么香艳事。
    江之沅脸上染上一层薄红,移开了目光,站得笔直,似乎连周围的气温都上升了几分,片刻后他低声道:“收敛一点。”
    “行行行,不逗你了。”崔虞挥挥手,慢条斯理地收起烟杆,懒洋洋道,“怎么回事?”
    第8章
    崔虞是个挺罕见的人物。
    在成为判官的前一世,她原名崔钰,是京城望族崔家唯一的千金。
    父亲崔中黎官拜刑部尚书,性情严明果断,却偏偏对女儿极尽温柔,就她这么一个孩子,自出生起便捧在手心,半点委屈都舍不得叫她受。
    那时的崔府庭院深深,小桥流水,季季花开不败,门前车马络绎。
    崔钰从小便不爱女红,也不爱听老嬷嬷念《女诫》《列女传》,她更喜欢捧着一卷父亲的《唐律疏议》,窝在梨花树下坐上一整日,律法条文在她眼里不是枯燥规矩,而是一种理与情的交锋,是秩序,是逻辑,是她能看得懂也愿意思考的世界。
    崔中黎并不苛责,甚至私下与她约定,等她年岁渐长,便可随他入衙堂做事为谋,她有一个相好的邻家少年,崔中黎也不曾反对,只道:“将来你若想嫁他,便由你做主。”
    她原以为人生不过如此,春光长好,前路可期。
    但春日烂漫却稍纵即逝,那年秋天,枝头上的树叶刚刚染上一抹不明显的黄,崔中黎直言上书却触怒龙颜,当即下狱,旧仇新怨加上佞臣煽风点火,三天后午门问斩的消息像一把利刃,从此割破了崔钰安稳无虞的日子。
    崔府死的死跑的跑,一夜之间就散了个干净,家丁们跑时把能拿动的东西全搬走了,就连锅碗也没给崔钰剩下一个半个,萧瑟的秋风中,崔钰裹着一袭软被,缩在空落落的房里,躲在床角,闯进来的仆妇一把拽走了被子。
    母亲当晚就自尽了,灯火映着她坠在房梁下的身影,宛若纸鸢断线,没留一句话。
    那年,崔钰不过十五岁。
    她拖着身子,寻上那位相好的门前,敲了一整日的门,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门始终紧闭,连个影子都未见,她靠着门坐着,直到手脚僵冷,眼神空洞。
    极乐楼收留了她,自那日起,世间再无崔府大小姐崔钰,只剩极乐楼花魁崔虞,她换了红衣浓妆,抬眼便是风情万种,说话带笑,行步生香。
    身在泥泞,倒也看开了,人来人往不过这一世光景,能活着就当是赚了。
    委身人下以色侍人,她却也没放弃读书,尤其是律法,不是为了翻案,不是为了复仇,就只是单纯喜欢。
    她常说,若是男子,好好读书便能入仕,还有翻身之路,可她偏是女子。
    但日子久了,便有人知道了她的本事,一些官愿重金买她一夜,不为欢愉,只为让她替他们写折子,以期求得圣上青眼。
    那些夜里,她不饮酒,不伴舞,只伏案写字,灯下影斜,红袖添香。
    日子终于没那么难熬了。
    又是一年冬天,风雪敲窗。
    她染了风寒,躺在红帐软榻上,新来的小娘子细细为她擦汗喂水,屋里一盏暖灯微摇,窗纸微卷,天光苍茫,雪落无声。
    崔虞长长地望着那扇小窗,不知在想些什么,不久,她安然闭上了眼。
    再睁眼,便是幽冥彼岸。
    阎罗亲来相迎,威仪森然,却也破例温和,阎罗说,地府任人唯贤,阴律司正缺一位判官,不知她愿否?
    崔虞怔住了,良久未语,忽觉泪水滑下。
    原来竟真有一个地方,不问出身,不论性别,只看才学与心志。
    她点头应下,从此做了判官,一做就是几百个春秋。
    现在的崔虞是一家顶尖律所的合伙人,明面身价千万,更别说累世积攒的那些金银珠宝。钱财之外,她还有数不清的前男女朋友,常年不断,偶尔兴起还玩起包养那一套,从不为谁停留。
    今日这个,是她新近在地府养的,容貌身段倒也合眼,当然,人间还有另外的,她向来如此,眼见多了,心早看淡,喜新厌旧,不留执念。
    那男孩穿着松垮的白衬衫,衣领半开,手里拿着一叠纸钞装模作样地往裤袋里塞,嘟囔道:“姐姐,你真忍心赶我走啊?昨晚还——”
    “废话太多了。”她懒懒地打断,声线低哑带着点不耐烦。
    男孩嘴角抽了抽,演完那一出依依不舍的戏码,终于掩门离开。
    门“砰”的一声合上,那暧昧的余温还在空气里萦绕不去。
    崔虞披上一件墨绿色丝绒披风,转身拉开了窗,幽冥深处雪山般冷冽的气流一下子灌了进来,把屋内那股暧昧的、带着香水和酒精味的气息一扫而空。
    江之沅和陆聿怀被请进了屋,她拿了一根烟,却没点着,只是叼在唇边,慢慢咬着。
    崔虞听他们讲着事情的前因后果,神色原本慵懒,慢慢地却冷了下来。
    烟没点,崔虞却把那细细的一根烟咬得几乎四分五裂,烟丝簌簌地落下来。
    “拿自己八岁的女儿配阴婚?”她声音里透出一丝压抑的怒意,“做这种畜生不如的事。”
    她将残余的烟头吐进一只青铜鎏金的烟缸里,眉眼依旧妩媚,但唇角绷得紧:“行,我知道了,你回吧,我接手了。”
    她站起来,墨绿披风一甩,转身走入屏风后,没过多久,她便换上一身修身剪裁的黑色裤装,头发束得干净利落,一点不像刚从床上被叫起来的人。
    江之沅拉着陆聿怀往外走,临走时顺手把门带上,对屋里道:“悠着点,这是活人,别吓傻了弄回去不好交代。”
    崔虞冷哼了一声,没回应,只伸手拉响了墙上的银铃,清脆却刺耳的铃声划破屋内死寂,也穿过层层迷雾,响在了幽冥值班室里。
    值班室内,牛利正趴在桌上做梦,铃声一响,他猛地一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连忙擦了把口水,一路快跑去了崔虞屋里。
    没多久,那男人和小女孩就被带进了审讯室。
    这间审讯室是用沉木和石砖建成的,光线故意压低,灯火幽暗,只点着一排琉璃灯盏,墙角挂着符篆与勾魂链,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微不可闻的血腥气。
    小女孩被安置在一旁的小椅子上,那张曾扭曲发狂的脸已恢复死寂,像一具失去灵魂的陶偶,眼神空洞,细细的手指在裙摆上的蝴蝶结上慢慢地绕来绕去,双脚悬空,一晃一晃像钟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