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心惊肉跳中,李沉璧手中的漱霖剑,陡然变亮了三四倍不止,罡风环绕剑身,发出山谷过风般的冷啸声。
钟燕星看了看那把剑,先是一怔,接着面露讥讽,畅肆大笑:“有意思!来,今日你若杀不了我,我便亲手送你入黄泉!”
他又深深看了一眼叶霁,身体犹如一只鹰隼,悍然冲入李沉璧一剑挥来的狂啸烈风中。
若是撞上,钟燕星顷刻就会经脉损毁而亡。叶霁惊急之中,失声喊道:“沉璧手下留情!”
他无法旁观,纵身切入两人之间,在电光石火中,全力一掌将钟燕星往外推去。
李沉璧厉喝:“他已被夺舍了!师兄看不出来么?”
他生怕叶霁受伤,情急之下,猛撤劲道,被回澜的灵力呛得脸色发白。
即使如此,钟燕星的身体还是如狂风中的断线纸鸢,重重地飞撞向树干,口中鲜血狂喷。
叶霁捂着闷痛的胸口,站立不稳,落入李沉璧的怀抱中。
他顾不得自己也受到罡风波及,飞快在李沉璧脸颊上抚摸一下,就掠向撞树后生死不知的钟燕星。
那树遭受重击,粗壮树干裂开几条长长缝隙。钟燕星躺在碎枝乱叶中,口鼻溢血,呼吸微弱,闭眼一动不动。
叶霁心乱如麻,轻叫了几声“燕星”,搭上他脖颈脉搏,手指却止不住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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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洞天内,苏清霭端药坐在石床边,耐心地将药汁慢慢灌入昏迷的钟燕星口中。
叶霁站在床侧,目光落在钟燕星白如窗纸的脸上,沉默不语。
“这小子真是从来不让人省心!”
上官剪湘在石床边轻踹了一脚,恨恨道,“昨晚就不该信了他的话,放他自行离开。谁知道这小子转头又去缠你,差点没被——”睨了眼李沉璧,把话咽了下去。
苏清霭低叹一声:“小钟不是走火入魔,而是被人强行夺舍,沉璧师弟说得不错。夺舍那人,恐怕在乘寿山就对小钟动了手脚。”
“何以见得?”上官剪湘问。
“叶师兄曾说,乘寿山的灵兽之所以暴走,是被人从喉间取血,中了……血瓶夺神术。”苏清霭慢慢地道,“那时小钟无缘无故晕倒在雪地,本就可疑。我找到他时,发现他喉咙上也有一道类似的伤口。”
她翻开钟燕星衣领,扭头向着叶霁:“请叶师兄验看。师兄?”
叶霁出神不语,苏清霭提了提嗓音:“师兄!”
叶霁眼神猛然清醒,歉意地笑笑:“师妹刚才说了什么?还请再说一次。”
李沉璧眯了眯眼,抿唇看着他。
苏清霭又复述了一遍,指着钟燕星喉咙处:“这伤极浅,已经痊愈了。当时我以为他被哪里的树枝不小心挂伤,并没有放在心上。”
叶霁蹲身在石床前,用手指抚查钟燕星喉部,那里已经结痂脱落,只剩一点淡白的疤痕。
苏清霭问道:“师兄怎么看?”
“是血瓶夺神术。”叶霁认可。
“夺舍的人是谁?”一直沉默的李沉璧忽然开口,“那人为什么夺他的舍?”
叶霁没有回答,起身道:“燕星这几日醒不过来。中了这种鬼术的人,心神□□遭受的损伤都不小。这件事不要传出去,你们要派人守在他身边,多照料他。”
苏清霭点了点头,关切地问:“师兄又要离山?”
“我要和沉璧去一趟春陵,查清这些事。”叶霁道,“明日就走。”
上官剪湘道:“刚回来,怎么又走?大伙儿久不见你,早就说想大师兄了。”
见叶霁脸色闪过一丝落寞之色,上官剪湘大剌剌揽住他肩膀:“马上就冬至了,哪年的冬至宴能少得了你?大不了今年宴会提前办,今晚和大家一起喝喝酒聚一聚,全当庆祝你出关,也冲冲近来的晦气。多等一日再走,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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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宴是长风山的传统,这一日山内灯火不歇,弟子们摆长席聚会,且不必受山规约束,可以欢畅饮酒。
因为冬至日将近,宴会一切准备都已提前筹备,上官剪湘又尽力安排,当晚长风山热闹非凡,广场上长席摆满,几百盏灵火灯笼悬浮在空中,照得亮如白昼。又留出中间一片场地,弟子们轮番演武,比剑助兴,或是举弓射各种纸叠的蝴蝶飞鸟讨彩头。
江阙是小客人,跟着叶霁回了长风山后,很快就混得人熟地熟,在宴会上被一帮年轻弟子们簇拥着射纸鸟,他年纪虽小,箭术却百发百中。
叶霁酒量不宏,把李沉璧留在席上挡酒,他自己则躲过一大群劝饮的弟子,混在同门中看几个少年舞剑。
少年们的长剑折射着灯笼华彩,碰撞时“铮铛”作响,姿态洒脱运转如风,惹得一片叫好声。
叶霁也轻轻拍了几下掌,少年们早瞧见了他,更加兴致高昂地对舞了起来。
若在以往,叶霁也会在师弟师妹们的期待目光中,上去比试两局逗他们高兴,但今日却实在没有心情。
剑身飞逝交叠,旋即又分开,少年们的身影渐渐隐没不见。叶霁的眼前恍惚只剩下明月照林的杀气剑影,以及两个都要置对方于死地的高手。
一人从后面走来,从衣袖下握住了他的手,稍重地一捏,将他的游神召了回来。
李沉璧低声道:“跟我走。”
两人走上一处小高台,借着灯笼的光,叶霁这才看清他脸上挂着一抹残霞,显然有些酒意。
李沉璧定睛瞧着他:“师兄有心事,能不能不要瞒着我?”
“心事当然有,”叶霁道,“近来发生的这些事,我在想该如何弄个明白……”
李沉璧忽然问道:“夺舍钟燕星的那人是谁?”叶霁一怔,说道:“我不知道。”
李沉璧双目定在他脸上一瞬不瞬,坚持不舍地问:“师兄觉得那人是谁?”语气里,竟有了丝丝冷意。
叶霁又摇了摇头。
李沉璧停顿了许久,再开口时,锋芒收敛,语气变得脆弱且茫然:“师兄,他想杀我。”
叶霁暗自握紧掌心:“不会的,他杀不了你。”
“要是他真杀了呢?”李沉璧抱住他,将额头埋在他颈窝里,闷声道,“钟燕星实力太差,他夺了一副没用的躯壳,灵力不济,才没法子杀掉我。他的剑法可是厉害得很。要是他……”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叶霁抚着他后脑,柔声安慰道,“那人再厉害,打得过一个你,再加一个我么?你不信师兄会拼死保护你么?”
李沉璧心潮翻涌,低声道:“我不要你拼死,我要你永远与我相好,永远不离开我。”
叶霁听他又在确认自己的心意,竟像是始终不安。他知道李沉璧疑心病不轻,但这样长久地纠结一件事,倒不简单了。
他似乎隐隐明白,李沉璧的心病究竟为何。
叶霁语气变得严肃了起来,问:“沉璧,我桌上匣子里的书信,纪师叔的那些,你藏起来了么?”
李沉璧身子一僵,不置可否。
“能不能还给我?”叶霁耐心地问。
这下,李沉璧坚决地摇了摇头。
叶霁放于他肩胛的手收紧,深吸气想要把他从怀中推开。
但半晌过去,李沉璧闭眼紧紧依偎着他,叶霁却始终没动,踌躇之后,放弃似的发出浅浅一声叹气。
李沉璧的唇角微微扬起。
“……都是身外之物,”叶霁喃喃道,“我已经想明白了。过去珍视的那些东西,如果不该当被割舍,那么即便被丢掉、被藏起,也迟早会回来。可如果是天意叫我割舍……”
他没说下去,喉头发酸,自失地看着远处的山峦。
什么是天意呢?
李沉璧的嘴角又落了回去,在心里冷笑:再也回不来了,你且看吧。
下面一阵欢嘻喧闹,弟子们笑着朝他们这边招手,许多声音一齐兴冲冲、喜洋洋地喊着“叶师兄”。
叶霁往下定睛一看,不由笑了:“他们居然弄了盏祈天灯!”
上官剪湘站在灯边,仰着头高声道:“是苏师妹的主意,你这个做大师兄的,来主持送飞它了吧!”
叶霁与李沉璧对视一眼,眨眼纵落到弟子们之间。
江阙口袋里装满了射下来的纸鸟战利品,拍掌欢呼:“放天灯!放天灯!”
叶霁摸摸他的头,看灯上的吉语。
“冀南山之寿,松柏之茂;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无岁不逢春。”
点燃灯芯,叶霁郑重道:“这一盏灯,长风山满门弟子,为门派祈福,为师父祈福。”
弟子们齐声颂道:“为门派祈福,为师父祈福。”
叶霁用手轻轻一托,祈天灯便悠悠而升。
明灯飞过纵横的峰峦,飞过依山势错落建造的楼阁亭塔,飞过通往云天的漫漫石阶,最后在长风山众人们的注视目光中,沉静地远去无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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