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心情实在纷乱沉痛,根本无法分出精神教导小师弟,好几次多亏李沉璧及时拉扯,才没有踩进沟里。
叶霁一个恍惚间,想起少年时在关月门做客,关裁兴冲冲教自己使用关山弓,江泊筠在旁含笑指点的情形,叶霁眼中涌上一层泪雾。
“师兄,”李沉璧摸了摸他眼角,“我背你走路好不好?”
“不必……”叶霁还未说完,就被李沉璧蹲身托上了后背,稳稳朝前行走。
叶霁的下巴垫在他颈窝,闻到熟悉的幽香,心绪稍稍平静,低哑地道:“沉璧,这件事才揭开一角,就已经让人难以接受。若是全部揭开,会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李沉璧用额角蹭了蹭他脸颊,“但不管什么样,我都会守在师兄身边的。”
叶霁在他背上闭目不做声,半晌,李沉璧感到脖颈里染上点点湿意。
李沉璧知道再多的言语,也无法抚慰师兄此时的心绪。叶霁本就是极少落泪的人,这样想必是十分牵动心肠了,让李沉璧也忍不住眼眶微红,感同身受。
好一会,叶霁才沙哑道:“我一人的安危,轻如鸿毛,我并不害怕这些。”不等李沉璧反驳,紧接着到,“我担心的是——沉璧,你知道这种傀儡是什么吗?”
李沉璧:“死人诈尸。”
叶霁竟被他逗得笑了一下,但只短短一声,又重归沉重。
“操纵尸体的鬼术自古有之,无数人前仆后继地尝试过,但成功的不多,被怨气反噬而死却的不少,渐渐钻研的人便绝迹了。据我所知,漂星楼灭派之后,修仙界再也没有人研究傀儡。这些年偶尔闹得沸扬的走尸作乱,也都是尸体感染邪气后失控伤人,并没人在背后刻意操纵。”
李沉璧背着他,放慢了脚步,思索道:“袭击我们的这几个傀儡,行动很有章法,像是听从着什么指令一样,和那种胡乱奔冲的走尸完全不同。”
叶霁沉默片刻后,方道:“漂星楼曾用一种能饮鲜血的星玉石,费尽心血打造了一把法剑。鲜血渗入这把剑的人,死后都会成为持剑之人的傀儡,对其俯首听令。昔日讨伐魔门殉难的三千义士,被漂星楼做成了这种傀儡,还给他们取名为——碧血客。
“英雄碧血空洒黄土,死后还被做成傀儡听命于仇敌……冠上这么个讽刺的名字,多么诛心。”叶霁苦笑一下,低声说道。
“星玉石?”李沉璧反应很快,“和西南的那把星玉短剑有什么联系?”
“星玉短剑,恐怕就是漂星楼的那把法剑。”叶霁刚刚在他背上垂头凝思,短短时间想明明白了许多关节,脸色难看,“杜拾花、关姑娘,当时他们都在西南,如今都成了傀儡。他们的血只怕就染在星玉短剑上!”
“唐渺出身漂星楼,星玉短剑会不会在他手里?”李沉璧也意识到了严重,“枫云山庄尊他为圣师,难道就是为了让他用这邪剑制作傀儡,‘招兵买马’?”
听到“招兵买马”这个词,叶霁眼中闪动深色,无声握紧了李沉璧的肩膀,沉缓道:“一群无痛无觉、只会俯首听令的高手兵卒,任哪个将军都梦寐以求。不过,唐渺想做挥舞令剑的将军,也得有那个本事挥得动。至于枫云山庄,想坐享将军打下的山河,也得小心将军有一日想黄袍加身。”
李沉璧冷笑:“唐渺那厮,我看他的野心大得很,哪里愿意久居人下,听枫云山庄那帮蠢公子的使唤。”
细想叶霁的话,他问道:“师兄觉得,唐渺掌控不了那把剑?”
“若是谁都能用,漂星楼有这样无往不利的法器,又怎么会一直雪藏着,直到被灭门。”
叶霁淡淡道:“这把剑曾染过三千义士的鲜血,怨气深厚堪比山海,常人一用即死,唐渺也不例外。可今日这些傀儡,却是你我亲眼所见存在的。唯有这一点我想不通——唐渺根本没本事星玉剑号令傀儡,除非另有高人在背后帮他。”
“是什么样的高人?”
叶霁手正搭放在他颈间,五指不由再次收紧:“有昆仑玉树骨血脉的人。”
自从读过那些触目惊心的典籍记录后,叶霁就对这种血脉产生了心病。恨不得李沉璧生来就毫无本领,总远胜于背负神异血脉,却落得“过盛易夭、红颜薄命”的下场。
他情绪一动,搭在李沉璧颈边的手失了劲道,捏得对方痛哼了一声。
李沉璧戛然顿住脚步,胸膛剧烈起伏,脸上闪过一丝恼色,似乎因为某种情绪而陷入激动中。
叶霁轻轻叫他:“……沉璧?”
李沉璧蓦地扭头,雪白肩颈上依稀可见两三道指印,饱含委屈地恨声道:“这些事和我可没关系!师兄你——你为什么要掐我?”
第103章 闲花野草
李沉璧僵硬地停在原地, 赌气不走了。
他眼眶潮湿、心中愤恼地想:我的时间、我的心,哪一样不是用尽在你身上?如何还有空闲和别人勾结?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还不够让你明白, 我非要剖开心脏给你瞧瞧才行么?
李沉璧脸色冰冷,闭口不言, 叶霁哪里知道他短短一瞬间,已经把如何发作、发作之后又要如何勉为其难地原谅他、再顺便提一些无理的要求全给想好了。
叶霁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你想到哪里去了!师兄没有怀疑你。”又去验看他脖子上的痕迹,“很疼吗?是我不好。”
李沉璧侧过脸,瞪着他:“那师兄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师兄知道你绝不会背叛,”叶霁用手轻轻摩挲他脸颊, 揉了揉他颈上红痕,李沉璧的脸色便渐渐缓和, “你是我带大的,我难道还不清楚?我——师兄只是非常担心你, 怕你控制不好自身力量, 有一天会在这上面栽跟头。”
说着,将书中所载的那些冷均池后人癫狂入魔的结局,言简意赅说给李沉璧听了一遍。
李沉璧听完,虽然不在意所谓宿命一说, 目光却完全柔和下去, 还有几分欣喜。柔声笑道:“那些人是太贪心啦, 什么宿命下场,其实都是他们自己的错。我既不想争天下,别人不害师兄和我,我也不会主动伤人, 这份神力对我来说,最多用来造造境,那也是为了和师兄……”却不说下去,又是一笑,“我要是不好好活着,又怎么和师兄相守?”
“既然这么惜命,”叶霁温和又认真地道,“那么今后不到万不得已,就不再造境,你能否做到?”
李沉璧不甘心地道:“在……床上也不行?”
“不行。”面红耳赤的记忆闪过眼前,叶霁脸热了一下,果决地道。
李沉璧饱含遗憾地叹了口气。
叶霁道:“你过去常常发烧,严重时甚至昏厥过去,不记得了?但你却并没有什么疾病。我也是知道你会造境术后才想明白,这其实是你压制不了体内神力,走火入魔的缘故。不要在此道上越陷越深,别让我时刻为你担心,好么?”
他将头枕在李沉璧肩上,嘴唇贴在耳侧切切低语,李沉璧听得又是心热,又是感动,真想将他放下来好好亲一顿。
“师兄原来在担心这个。”李沉璧扭头贴了贴他脸颊,“我从小就开始自己修炼造境术,那时确实控制不好力量,造境时灵力在体内暴涨太多,一时半会平息不下去,才会热得昏过去。”
叶霁惊讶道:“原来你一直都清楚?”
“一直明白,却不好告诉师兄,”李沉璧道,“宁可教师兄觉得我是发热生病,也好过发现我时常走火入魔呀。”
叶霁用力敲了一下他的肩,牙痒地道:“这是什么话,你小小年纪控制不了体内灵力,师兄难道就不能帮你吗?你竟自己忍了这么多年!”
李沉璧连忙安抚:“并不要紧,以前母亲教过我如何应对,就算是身体里燃起一团大火,也能慢慢浇灭。有时那怕我什么也不做,只是睡一觉就能自己恢复如初。”
“元涯神女?”叶霁极少听他主动提起母亲,惊异道,“她离世时你才几岁,她真的传授过你功法?”
李沉璧点头,道:“她发现我竟能造境把自己藏起来时,教了我几句极简单的调和功法,哪怕是小孩子也能闭眼学会。但她又说,虽然法子简单,别人却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说着,将那几句法诀念了一遍。
叶霁听来,觉得平平无奇,沉吟了一下,便明白了神女的深意:“你的天生神脉,或许就是压制灵力暴涨的关键,对普通人来说凶险万分的走火入魔,你却能轻松压制。这一点果然是别人学不来的。”
“我已经对造境得心应手,灵力也前所未有的听话。”李沉璧乖巧地道,“但师兄既然不放心我,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再用这术法就是了。”
两人这番交谈,叶霁豁然明朗,一直以来紧张沉重的心情也大为缓和,唇角扬起一丝淡淡微笑。心想,我的沉璧果然与别人不同。
李沉璧是冷均池后裔,亦是神女血脉的继承者,纵观千古也难有这样的一个人。以这样的天资来修炼造境术,既有其长而无其短,可谓是得天独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