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他尸体的那些日子里, 有很多人透过窗来看我,他们对我很好奇, 仿佛烧火做饭对他们来说就是新鲜事。”
“有点像人类去动物园隔着玻璃看猴。”谢林川顿了顿, 问木生:“你去过动物园吗?”
木生眨了眨眼, 下意识摇头。
谢林川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动物曾是实验室对木生的评估标准。
“说实话, 那感觉不太好,”谢林川接着说:“不过我不想轻举妄动, 就没揭穿,我知道他们不是人, 因为他们没有影子。他们会凭空出现, 也会凭空消失。”
木生分了一秒神,想起长生天那些住得太久、日子过的厌烦、好信八卦的坏神仙。
“他们不知道我听得见他们说话,所以口无遮拦。他们人很多, 话也很密, 说话让人听不懂,我起初以为他们在念经,后来发现,他们其实是在争辩。”
木生的声音沙哑:“争辩什么?
“天池降罪, 神仙受罚,该不该历劫转世。”
“白泽替罪,仙人该不该得福。”
“姻缘线换长命锁,茯苓纹四十九道,碎一道近一步长生天……”
谢林川顿了顿:“他们问,如果我真的回去了,要怎么办?”
怀里人很安静地听着,谢林川每说一句,木生的脸色都苍白一分。
青年眼神空洞,将嘴唇咬得惨白。
“其实一开始我没信他们。”
谢林川轻抚着他后颈,手指伸到他唇边撬开牙关。
“……再用力又要出血。”他忽然脱离讲述,开口道。
木生一震,这才回神。
两瓣嘴唇内侧夹着男人的手指,他听到谢林川的笑声,感到谢林川用指腹摸了摸他下唇。
“我这人虽然没有过去未来,但就是个普通人,要是非乱扯我是什么神仙下凡,倒也觉得没有这种必要。”
谢林川把手收回来,声音很低:
“可他们是对的。那孩子死后,劫缚现形,四十九道花纹,我亲眼看到碎掉了其中一条。”
“……疼吗?”木生顿了一会儿,问。
本以为他多少问点细节,或笑谢林川痴人说梦。这话他没对别人说过,只是猜测平常人听见这话的反应大约也就是这些。
谢林川不由一怔,听怀里人以为他没懂,又补了一句:“……劫缚碎掉的时候。”
“没感觉。”谢林川实话实说:“有点痒。”
木生想了想,又问:“真四十九条吗?”
“这我倒真没数,”只有纹路碎掉的时候谢林川能看清完整的图案:“那花纹很复杂,就算亲眼看了,也很难说哪一条是哪一条。”
木生沉默了一会儿,他仰起头,问最后一个问题:“已经断了几条了?”
谢林川答:“四十八条。”
木生看着他的方向,露出一个笑容来。
他眼里有太多情绪。
谢林川企图在他眼睛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木生很快避开了。他勾起唇角,合起眼靠回到他胸口,听他的心跳。
“那要提前恭喜你了。”他忽然说。
谢林川:“……恭喜什么?”
“恭喜你,可以回去做神仙。”
木生的声音很轻:
“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你的劫数要尽了,剩下的只有好事。”
谢林川没有回答。
*
他忽然抱紧木生,这拥抱与以往都不同,他将人死死地锁在怀里,力道大的几乎勒断他的肋骨。
“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谢林川抱着他,声音低沉,却是在哀求:
“能不能别离开我?”
木生被他弄的愣神,他动不了,勉强探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眼前人的后背。
“林川,”他眼神温柔,轻声叫他:“我在这儿呢。”
抱着他的人没有回答。
有很多事谢林川没有讲。比如当年来木屋的孩子不吃肉,样子很像他,眼下也有一颗红痣;再比如,十年前木生被绑,谢林川剩下的那道劫缚曾经碎过半截儿,却不知道为什么停在那里,没能完全碎掉。
谢林川不想做神仙。
谢林川想留住小孩儿,带他回木屋,给他做炒饭。
今夜他一定不会把他送回去了。
谢林川将人从怀里捉出来,死死地吻住他。
他很快尝到血,却嫌不够。木生迎着他,嘴唇很凉。
木生整个人都是凉的。谢林川好像又回到那个雪夜,也是这样的月,这样的冷,他把山翻遍了,找到他的一截儿指骨。
骨头身旁散着铜钱。
*
今晚没关窗,天上圆月正悬,月光皎洁。
“你很累。”
最后,谢林川听见小孩说:“你要睡了。”
*
木生将手指阻挡在谢林川嘴唇之前,铺天盖地的吻不得不中止。
眼前人的眼神比月光更柔,木生的视觉恢复了。嘴唇咬破的红像涂上去的胭脂。
“原来今晚的月光这么亮。”木生的声音很轻:“……谢谢你。”
谢林川望着他,仿佛身陷泉池,池水温暖,温柔地将他裹挟。
他倒在木生怀里。
谢林川一夜无梦,脑子还不清醒身体便先收手,怀里空着,他一下子就醒过来,看到昏暗日光下木生望着自己的眼。
谢林川心跳空了一拍,松一口气。
瞎子都瞧得出这人爱他。他开小差想: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想的要提两次分手。
颊边的手很冷。木生的身体从昨晚开始便一直热不起来,无论谢林川怎么捂都仿佛杯水车薪。
木生摸着他脸颊,凑上来,在他唇角落吻。
他醒着,倒像是一夜没睡。
“……我还以为你会消除记忆。”
谢林川的声音沙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低声问道:“我在做梦吗?”
木生望着他笑,对他摇头。
“你说了,再消除你记忆,会再也不来找我。”木生说:“……你会说到做到,我很怕这个。”
谢林川挑眉:“难道之前的我都没说?”
木生摇头。
“那看来我也不算越活越回去。”谢林川自言自语。
“冷吗?”他将几乎失而复得的人揽进怀里。他们来到新的一天了,谢林川对此不可置信。
木生顺着他的力气扬起下巴贴上他颈窝,他此刻的体温比正常要低一度,整个人都是冰的。
“怎么这么凉?”谢林川将他抱得更紧:“昨晚应该关窗的。”
木生没回答,他回抱谢林川,允许自己这样和他呆一会儿。
就这样抱了很久,谢林川听见他说:“我饿了。”
“野菜鸡蛋炒饭。”木生念着,催他:“……想吃你做的。”
谢林川笑了:“还要糊的么?”
木生竟真的想了想:“糊的也行。”
“……你那个胃还能吃糊的,”谢林川无奈:“小茴香跟郑医生能用吐沫星子淹了我。”
说到这儿,木生才想起来:“小茴香回来么?”
“不回。”谢林川提醒他:“她不是回临川取了实体么?这几天忙着去考米其林。”
木生“哦”了一声。
谢林川把脸埋进他怀里吸一大口,笑了:“这就想她了?我做的饭有那么难吃么,这才两天就腻了。”
“没有。”木生用手臂环住他:“……更喜欢你做的。”
这句夸奖很让谢市长受用,当天早上的野菜鸡蛋炒饭堪称完美。木生吃的没空开口夸。本来只能吃半碗饭的人,这次努努力,竟然吃下整整一碗。
谢林川成就感爆棚,哄人再吃些,见小病号确实是一口动不了了,才给人倒了杯水,美滋滋地去拿木生饭后要吃的药。
他是推门上楼的,来回不到一秒。
再回来,餐桌上却已经空了,清晨的风从厨房刚刚排油烟开的小窗吹进来,木生刚刚吃饭用的碗筷摆在那里。
谢林川的手里还握着药,各色药片堆在一起,足有十几粒。
男人站在餐桌前足足静默了五分钟。
谢林川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了。
*
谢林川赶到的时候,女人已经在审讯室坐了十多个小时。
她很瘦,也是因瘦更加精神抖擞,短发齐肩,发丝已添白,却修剪得十分利落,脖颈有一株生长的极其茂盛的细竹,自她前胸纹到耳后,几乎布满了三分之二的颈部皮肤。
昨晚,杨玉梅来平关山调查局自首。只有一个要求:她想要见木生。
调查局当然不可能答应她这个请求。当天将人收押,并轮流派调查员进行审讯。只是毫无进展——她甚至拒绝了调查局提供的所有的食物,哪怕将她带到看守区休息,她也一直坐在门口,安静地等待着。
历城没办法,他没有木生的联系方式,于是就联系了谢林川。
谢林川隔着一层玻璃审视杨玉梅。平玉山谷爆炸的时候这个女人企图杀过木生,谢林川当时跟她有过一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