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面藏了一张纸,纸已发黄,却丝毫没有其余受损的痕迹。
陆长霞将它铺开,谢林川刚好能和纸上的人对视。
陆长霞并不精于画工,这画显然上了心思,笔画看上去有条不紊,难说美观,却十分传神。
画中的人比现在的木生还要年轻些,脸上没什么病色,长发高扎成马尾,手拿弯弓。
这幅画虽没有描绘任何背景,却任谁都能看出,画中人一定是在什么宽广的猎场上肆意地笑着。
“……当年暗卫考试,各画各的主子。”陆长霞隐隐带着些骄傲说:“将军是最好看的。”
谢林川的眼神落到画上人眼下的红痣,语气不自觉柔下来:“他当年也叫木生吗?”
陆长霞摇头:“他当年没有名字,我曾随宫里养大他的嬷嬷叫他郎君。”
“旁人叫他殿下。”他认真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谢林川微微一怔:“为什么?”
“郎君是旧朝遗腹子,陛下抱回来,对外宣称是私生子,却一开始就没把他当儿子看待。”
陆长霞说:“没什么人知道这回事。大家都说是陛下宝贝郎君这个儿子,所以神神秘秘地保护着……却不是这样的。陛下很少看他,就连生辰也不曾来过。”
谢林川皱起眉:“那为什么叫藏巳?”
“藏巳是郎君出征时御赐的封号,”
陆长霞答:“后来亲近的人称郎君都叫藏巳,有的人以为这就是他的名字。”
“他为什么出征?”谢林川接着问:“十四岁,怎么算都太小了。”
陆长霞:“是郎君自请要去的,没人知道为什么陛下同意了。我没有问过郎君,郎君也没有告诉我。”
谢林川眼前慢慢凝了个人,他能看清他的脸,大约是树生山上磕破膝盖都要好好哭一日的稚嫩样子,却一个人从皇宫走向军营。
“九冈山之战,你记得多少?”谢林川抚了抚额。
后背的劫缚隐隐发烫,烧的他生疼。他靠坐在沙发上,接着说:“他为什么去打那场仗,这也是你们陛下的意思?”
“九冈山易守难攻,人又不多,也因为人少,粮食种不出富余的,许多年不上朝贡,陛下本就心有不满,再加上九冈山地广物博,常与邻国交换物资维持边界生存,于是就给安了个「谋逆」的罪名,将郎君指派去,收复失地。”
当年的藏巳只有十九岁,刚从上一个战场上死里逃生,休息不足半月,便又领兵去了西南。九冈山向来民风淳朴,他心里大约猜出情况不是旨意里给的那样,却不得不领兵出征。
谢林川起了好奇心,问道:“他怎么做?”
“九冈山一战……打得很是艰难。我们带的兵马本就不足,原以为只是去谈和,却在去的路上便屡遭埋伏。那些人是冲着郎君来的,他……受了很多伤,但总要一夜便能愈合。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藏巳将军刀枪不入」的传言逐渐在九冈山老幼皆知,甚至传回了宫里。”
陆长霞顿了顿,眼神空下来:“如果没这些传言……他也许不会死的那么惨。”
那一路上行刺无数,花样百出,他们在其中一个刺客身上搜到了悬赏令,才知道,现如今藏巳的头颅居然已经价值连城。
就算再怎么蠢,大家也看得出,九冈山之战只是一个幌子,这实则是陛下给藏巳设的死路。
陆长霞求他,说:逃吧。
藏巳没有回答。
十九岁的少年一夜没睡。第二日,他将手下士兵集结,把真相宣之于众,然后告诉他们:想走的可以走。
他们的军队一下子少了小半,但更多的人留了下来。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九冈山,藏巳打算在九冈山驻扎——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先将手下安置到个安全的地方,总比跟在他身边时刻提防投毒刺杀强的多。
当时正值秋收,他们本以为会看到村庄内一片忙碌,却撞见了一片火海。
邻国在这个时候打进来了。
万幸九冈山易守难攻,他们在没有粮草支援的情况下在此地苦守多日,旧战场流血漂橹,藏巳亲眼看着他手下仅有十七岁的小兵被邻国捉去剥皮煮水。
他们都以为他会倒下,可第二日,他又爬起来了。
藏巳传书回宫,请求支援。
那些信件石沉大海,连送信人都不曾回来过。
后来便不送了。
九冈山一役持续有三月余,劫缚的报应同样缠着他,他落了许多伤,穿在玄色里藏下来,早知自己命不久矣,便不去占旁人的求生路,有药先给小孩儿,啃泥吃土的养坏了胃,好容易战歇了,补给才姗姗来迟。
当日,他的卫兵取了第一碗煮好的米粥送到他手边逼他咽下去,藏巳依着他吃了,吃完不消片刻,便连着血一起呕出来。
他没倒下,只是吃不进东西,藏在盔甲下看不见,笑着说自己没胃口。
战胜那日,他亲自去取投降文书,回来以后便晕了过去。
亲信剥开他的外衫,看里衣已完全染成赤色,新伤叠着旧伤,人已经瘦成柴火了。
可就这么撑着过来的战胜,一场几乎让他手下的人全军覆没的战争,到头来,他连给手下报仇都报不得。
藏巳倒下去第二日,宫中来了支援,浩浩荡荡的骑兵围住了九冈山。
九冈就此改名为平关。
藏巳被献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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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作者躺下了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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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当年……他……”
陆长霞的声音颤抖, 说到一半不肯再说,只是疑惑地不断问着:“……为什么呢?”
谢林川说不出话。
他仿佛被当胸穿透,这疼痛与劫缚的灼烧毫不相关。
谢林川试着握了握手,连指尖都是麻的。
他抬起头, 看到暗卫脸上流下血泪。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陆长霞将这些话藏在心里太久, 一旦有了个开口,便没有办法停下来:“九冈山有一母女相依为命, 母亲病得很重, 需要大把药来续她的命。那种时候, 谁还管得了谁生不生病,那家女儿没东西吃, 每日每日来偷郎君的饭来吃, 他自己都吃不饱, 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她偷, 还给她钱——他自己都穷的揭不开锅了——却把身上所有钱都给了她,让她给她妈妈买药……”
“战火烧起来, 那家母亲很快就死了。郎君又将那家女儿带回来照顾了一段时间,那姑娘是个哑巴, 郎君费了好大劲儿, 那么尊贵的人,拖着一身战场上落下来的伤,在九冈山挨家挨户地敲门, 几天几夜没能休息, 才寻好了能养护她的人家。”
“将她送过去的时候他自己都要病死了。”
陆长霞又说了一遍:“不应该这样……不应该这样的……”
谢林川答不出话,他开始拼命回想九冈山。那只是他周游世界其中一环,国界之交,他听说这里在打仗, 原本准备绕路,可回过神,他却已经在九冈山寨外的一家客栈住下来。
劫缚烧的越来越厉害,半边身子如被火灼烤。
当年丢失记忆时常有的事,谢林川只当自己又犯了病。他记得自己买了酒和肉,询问店小二此处究竟在哪儿。
没吃几口,便听到食客说:那边的仗打完了,朝廷来了人,在举行一个祭祀。
谢林川头痛欲裂,眼前一片漆黑,少年的哭声越来越远。
他记起来了那个战场,那是九冈山脚下的一条甬路,堆满滚石与尸体,秃鹫在上空盘旋,断腿的战马被村民抢夺分食,血流过的地方寸草不生。
秋末冬初,寒风凌厉。
他在那里看见木生。
当时的自己并不记得他,除第一世的少年以外,木生事无巨细地清除了他关于自己的全部记忆。
对于当时的谢林川来说,他顶多觉得藏巳有点面熟。
可再怎么面熟,谢林川也没法认出来他是谁。
他仔细看着他——被绑在架子上的“人”已经不成人形了。
当朝献祭以慰死灵,最讲究活祭,这是一种将祭品活活饿死的祭法。祭品会被除去行动能力,绑在祭台正中,接受风吹日晒雷击雨淋,美名曰由自然损耗其寿,亡者无法寻仇,便被老天收去,以慰藉死去灵魂。
藏巳将军“刀枪不入”的传言吓坏了宫里那位新朝皇,他命人除去他的四肢,又将他整个人钉在架子上。
几日下去,蝇虫盘踞,看守那破架子上没有手脚的人比藏巳守九冈山时手下全部的兵还要多。
他们离得很远,没有人愿意靠近他。
谢林川不知自己为何要向他走去。
他不认识架子上的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时云游至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