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宗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挥退了大部分臣子,只留下几位心腹重臣和太子。天幕所示,如同在他心中投下了一颗炽热的火种,不断灼烧着他的思绪。
他看向太子,语气缓了些许,带着探讨的意味:
“庚明,天幕所言科举之事,深入朕心。其法若能推行,广开天下才路,无论寒畯勋贵,唯才是举,确是打破世家藩篱、为国遴选栋梁的百年良策。你对此,有何见解?”
太子沉吟片刻,组织语言,谨慎回道:
“父皇圣明。科举取士,立意高远,若能成行,自是我朝福音,天下寒门学子之幸。然其具体章程,儿臣以为,千头万绪,极需斟酌。
如何设科取题,方能考校真才实学而非死记硬背之庸才?如何严防考官与世家串联舞弊,确保至公至正?如何设置门槛,既不让寒门望而却步,又能防止世家凭借深厚家学底蕴和资源优势,依旧垄断高名次?
若仓促推行,制度漏洞百出,恐最终仍选出一批批穿着寒门衣裳的世家子弟,不过换汤不换药,徒耗国力,徒劳无功。”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些,补充道:“更何况,云州乃天下粮仓,赋税重地,其地世家势力盘根错节,尤甚江州,与国本息息相关。
如今蜀地逢灾,正需稳定各方,此时若因天幕预言而贸然对天下世家显露出过于急切的态度,恐生变乱,得不偿失。”
文宗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与欣慰。太子能看到这一步,思虑周全,沉得住气,这让他心中稍安。
“朕亦作此想。云州之地,确需慎重。此事急不得,却也不能再拖。便让礼部先牵头,召集翰林院、国子监博学之士,细细研讨,拟个详尽的章程上来。
务必要思虑周全,既要能选出经世致用之才,又要尽可能堵住一切钻营请托之门。你可从旁协助,多听多看多思。”
“是,儿臣遵旨。会后便去知会礼部尚书。”
太子应下。父子二人都明白,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如同一盘关乎国运的大棋,落子需极谨慎。
宫城西侧的校场之上,却是另一番光景。夏季的阳光猛烈,晒得地面发烫,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汗水的气息,弓弦嗡鸣之声、马蹄嘚嘚之声、人群的呼喝声交织在一起。
今日是皇子们的骑射课,不同于文课上面对太傅时的鸡飞狗跳、胡搅蛮缠。骑射场上的赵庚旭,通常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模样。
他极其珍惜这具前世求而不得的健康、充满力量的身体,尤其享受纵马奔驰时风掠过耳畔的自由和快感。
加之他似乎于此道颇有天赋,射箭一项,经过几年勤练不辍,如今五十步内已能百发百中,百步穿杨亦时有佳绩。
在一众皇子伴读中堪称佼佼者,常被严肃的骑射师傅拍着肩膀夸奖:“九殿下若文课有骑射一半的专注用心,太傅们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往常此时,他必是全场最精力充沛、笑声最响亮、窜动最频繁的那一个,像只永远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幼虎,感染得整个校场都热闹几分。
今天却有些反常,轮到他们这一组练习静射时,他握着那张量身打造的小号硬弓,目光却有些飘忽。
天幕的画面——江州的富庶与污浊、世家跪地求饶的场面、还有那个模糊却又日渐清晰的“显宗”影子……像一群恼人的蜜蜂,在他脑海里嗡嗡作响,赶也赶不走。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和强烈的抗拒。
【会不会是……不可能!不可能!我哪有那通天的本事?跟那些老狐狸一样的世家斗?
还有搞什么科举工学?听起来就麻烦得要死,累都累死了……】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那样就能躲开那顶沉重的冠冕。
可紧接着,另一个小小的、有点得意又有点虚荣的声音又在心里嘀咕起来:【不过……天幕里那个王爷也挺酷的嘛?】
他脑海里甚至不受控制地瞬间幻想了一下自己未来某天站在高处,底下黑压压跪着一片太傅和御史,嘴角忍不住悄悄地翘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转念一想肯定是自己想多了,天底下哪有那么巧又那么倒霉的事?
“九殿下?九殿下!”
骑射师傅那洪亮如钟的嗓音穿透了他的胡思乱想,带着几分关切和疑惑,“轮到您了!可是日头太猛,有些不适?”
赵庚旭猛地回神,才发现几位兄长和伴读们都带着各异的目光看着他。
二皇子赵庚昊嘴角撇着一丝惯常的轻视,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嗤,怕是昨日又被太傅罚抄书,没睡醒吧?”
四皇子赵庚威则一脸“这小子又犯什么病”的不耐烦,粗声道:“能不能快些?磨磨蹭蹭!”
连一向温和沉默的五皇子赵庚瑞都投来了询问的眼神。
赵庚旭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纷乱杂念,像往常一样踏步、沉肩、搭箭——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经过千次万次练习后形成的、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美感。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清晰地勾勒出他逐渐抽条、隐现挺拔的身形。他完美地继承了文宗皇帝深邃的轮廓和挺拔的鼻梁,以及已逝元懿皇后那双昳丽绝伦的眉眼。
只是平时因性格过于跳脱,表情丰富多变,再加上还没长开的包子脸,活像一只精力过剩、随时准备拆家的比格犬。这份俊秀的容貌,便常常被闹腾的气质所掩盖,让人易于忽略。
此刻,他凝神静气,目光专注地投向远方靶心,那份平日被掩盖的俊逸风采便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露,竟让校场边随侍的几个小宫女看得微微怔住,脸颊飞起不易察觉的红晕。
咻——
箭矢离弦,破空而去,划出一道凌厉的直线,最终——
咄!
一声闷响,箭簇深深钉入百步之外的红心,尾羽因余力而微微颤动。
“好!”骑射师傅毫不吝啬地大声称赞,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好箭法!九殿下果然深得射艺三昧!就是今日似乎心神不属?若身体无恙,还需收心定性才是。”
赵庚旭放下弓,脸上瞬间又挂起了那副惯常的、没心没肺、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容:
“没有没有!师傅,我好着呢,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刚就是在琢磨中午御膳房到底做什么好吃的,一想就走神了!是红焖蹄髈还是八宝葫芦鸭?哎呦,越想越饿!”
二皇子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就知道吃!朽木不可雕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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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午后的阳光透过东宫偏殿的雕花窗棂,在地面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氤氲着清淡的檀香与诱人的饭菜香气。
殿内陈设雅致,多宝阁上摆放着古籍珍玩,墙上挂着意境悠远的山水画。太子赵庚明今日特意召了九弟赵庚旭一同用膳。
长长的楠木餐桌上,摆着七八样精致菜肴。清炒时蔬碧绿欲滴,清蒸鲈鱼肉质莹白,嫩滑的蛋羹上点缀着粉色的虾仁,一道翡翠豆腐汤清淡宜人。
但最引人注目的,仍是正中那盆酱色红亮、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肉香与复杂香料气息的红焖蹄髈。
这道菜在当今颂朝堪称独一份——时下富贵人家多以牛羊肉为贵,猪肉因其腥臊难除,多是穷苦百姓偶尔补充油水之物,烹饪手法也粗糙。
这红焖蹄髈的法子,还是赵庚旭根据前世模糊的记忆,琢磨试验了许久,带着御膳房的厨子反复调整。
经过一番折腾才最终捣鼓出来的独门美味,如今倒也成了东宫小灶的保留菜式。
赵庚旭一进门先规规矩矩地向太子和太子妃行了礼,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几乎从进门起就黏在了那盆令人垂涎的蹄髈上。
太子妃王氏性情温婉,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含笑,亲自用公筷给他夹了一大块连着皮、油光锃亮的蹄髈肉,温声道:
“快坐下尝尝,今日御膳房还特意说了,用的是京郊皇庄新贡的枣花蜜调的色,瞧着是比往日更亮泽些。”
“谢谢皇嫂!”
赵庚旭欢呼一声,立刻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他也顾不上什么用餐礼仪了,拿起自己的银筷就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巨大的蹄髈肉夹起来。
迫不及待地吹了吹气,然后啊呜一口咬了下去,立刻烫得他嘶嘶吸气,却舍不得吐出来,鼓着腮帮子专注而用力地咀嚼起来,一脸的幸福和满足。
细细嚼了十几下后,他那两道英气又带着昳丽弧度的眉毛却微微蹙了起来,好不容易咽下这口肉。
他拿起旁边温热的湿帕子擦了擦嘴,这才带着点略显遗憾的语气,含糊不清地嘟囔:
“嗯……肉是挺香的,蜂蜜的甜味也挂上去了,枣花蜜的香气也有一点点……
但是,今天的火候好像确实差了点意思,炖得不够时辰,不够酥烂脱骨,里面的筋络还没完全化开,嚼着有点费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