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凤英道:“快有两年了。”
陈宁安看?着?她沉郁的眉眼,只点了下头:“好,我?知道了。”
张凤英擦干净手,没敢拉扯他,手指着?堂屋让他进去?:“你等着?,我?去?拿钱。”
不等陈宁安抬脚走,她径直跑进了里屋,没一会?儿就拿出一个木盒子。
两人坐在桌边,张凤英将盒子推到陈宁安面前:“你那一万金的卖身钱,我?已经赚回来了,另外这几年,我?又赚了八千金,你把这些?钱拿走,给自己赎身,咱再也不干那伺候人的活了。”
陈宁安看?着?盒子里的银票并未作?声。
张凤英道:“你放心,虽然婶婶没什么?大?本事,但是?养活咱们两张嘴还是?没问题的。”
她抹了抹眼睛,低着?头道:“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卖掉自己,去?给人家当?下人,干那低三下四的活儿。”
她听医馆的大?夫说,陈宁安卖到了一家大?户人家。
大?户人家规矩多,差事能好当?吗!
这三年多来,陈宁安杳无音信,一个信儿都没递回来,说明这户人家管得严,陈宁安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陈宁安把盒子推回去?,他笑了笑:“我?这回碰上的是?个好东家,主人家对我?很好,您不用担心,我?自己也攒了些?钱,足够赎身了,这钱您留着?自己用吧。”
张凤英不信:“当?下人哪有不受气的,你从哪攒的钱,用不着?诓我?,我?现在身体好得很,能赚钱,不用你操心。”
陈宁安没说话,他站起来抖了抖自己的衣摆,原地转了一圈。
张凤英没作声,仔细打量他。
衣裳看?着?八九成新,可见?不是?新做了身衣裳回来充面子。
脸和手都瞧着白白净净的,个头窜了一大?截儿,跟几年前,简直判若两人。
要不是?这孩子从小是在她跟前长起来的,她都怀疑孩子被调包了。
她去?看?陈宁安的眼睛,没了之前的麻木和疲倦,看?样?子应该说得不假,他这几年过得应该还算如意。
她招呼着?他坐下:“我?在村里平常自己种点菜,养点鸡鸭什么?的,花不了多少钱,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以后还得娶媳妇养孩子,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这些?钱你拿着?。”
陈宁安摇头,认真道:“不用,您自己留着?吧,我?现在很能赚钱。”
张凤英愣了下,手指扣着?盒子,语气忐忑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能赎身?到时候回来吗?”
什么?时候?
陈宁安自己也不知道。
“很快就能赎身了。”陈宁安顿了一下,摇了摇头,“不会?回来了,我?想去?其?他地方看?看?。”
“……不回来也好。”张凤英手指扣出了白印,“这穷乡僻壤的,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年轻人就该去?外面闯荡闯荡,见?见?世面。”
陈宁安点了下头,问道:“您如今靠什么?赚钱?”
提起这个,张凤英顿时容光焕发,眼中又有了神采:“我?前前后后一共买了三十六亩地,现在有三十亩是?租给别人种,收上来的租子打算继续用来买地,另外我?在城里又买了三间铺面,我?和你葛大?娘还有英嫂子,一块收山货在城里卖,如今呀,生意好的不得了,其?他城里的人也来我?们这里买。”
这些?都是?长久的生意,旱涝保收,钱滚钱,张凤英是?个精打细算的人,日子绝对不会?过差,晚年也有了保障。
陈宁安站起身:“我?做工的地方离这儿比较远,就告了几天假,一会?儿我?去?给爹娘上坟,这就走了。”
“这么?着?急啊!”张凤英拍着?大?腿起来,拽住他的手,“不行!怎么?着?也得在家吃顿饭再走。”
“好,那就明早走。”陈宁安笑着?答应,“我?去?城里买些?烛火。”
“我?跟你一块儿去?。”张凤英往外走,“我?买了辆骡车,套上车,咱一会?儿就到了。”
陈宁安道:“好。”
张凤英驾着?车,拉着?他往城里去?。
陈宁安盘腿坐着?,望着?眼前这片他待了十三年的地方,内心其?实并没有触动。
他在这里,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好的回忆。
到了城里,张凤英像小时候那样?嘱咐陈宁安,让他买完东西就待在城门?口的那根柱子边,等着?她回去?。
陈宁安道:“好,我?记住了。”
张凤英驾着?骡车:“咱现在有钱了,想吃什么?都能给你买,你等着?,晚上我?给你做一桌子肉菜。”
肉对现在的陈宁安来说,可以说是?司空见?惯。
曾经无比渴望的东西,现在很轻易就能得到。
陈宁安笑了笑:“好。”
他目送着?张凤英驾车离去?,转头往右一侧走。
人死如灯灭,烧再多的香火,底下人也收不到。
陈宁安还是?精心挑了些?好的烛火,买了最贵的纸钱。
他拎着?篮子朝城门?口走。
走到一处小巷时,忽地听见?一声叫喊:“这位郎君留步。”
陈宁安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他停下脚步,寻着?声音去?看?。
随着?一道人影的走进,一道浓烈的脂粉香味迎面而来,熏得人头昏脑胀。
陈宁安皱了皱鼻子。
一双冻得发青的手攀上了他的手臂。
耳边响起一道刻意压低的柔和嗓音:“郎君,要消遣一番吗?”
这人脸上涂抹着?一层厚厚的脂粉,却仍遮不住他的沧桑和衰老,他拉开自己外面黑色的棉袍,露出内里浅红色的纱衣,他抓着?陈宁安的手往他腰上放。
陈宁安侧过头,看?着?眼前的身影,不禁诧异:“玉郎君。”
沈明玉身形一顿,他怔愣地瞪大?眼睛,似是?没料到现在还会?有人这么?称呼他。
沈明玉撩了一下鬓边的头发,一脸媚意地笑:“这位郎君是?奴家曾经的恩客吗?”
陈宁安挣开他的手:“我?是?陈宁安,八年前在芳怡院伺候过您一个多月。”
沈明玉面色惊诧,他眯着?眼,上下打量陈宁安,啧啧两声,柔媚婉转的嗓音恢复了正常:“是?你小子呀,真是?发达了,如今做什么?呢?”
陈宁安道:“在一户人家当?下人。”
沈明玉甩了一下手中的帕子,哼哼笑了起来:“是?当?下人,还是?给人当?姘头啊?瞧瞧这模样?,现在绝对能卖上好价钱。”
陈宁安没理会?他的调笑:“那个张员外不是?给你赎身了吗?”
当?初玉郎君是?芳怡院里排得上前三的小倌,所穿、所用无不精细,算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如今却打扮的不伦不类,穿着?女子的衣衫,梳着?男女不辨的发髻。
沈明玉嘲弄地笑了一声,他拢紧身上的衣衫,斜倚着?墙,举手投足间仍能看?出当?初的一股风流:“姓张的那个软蛋,就是?个狗娘养的,赎我?回去?不到半年,就腻了我?,嫌我?让人弄松了,夹不住他,日他大?爷的,他自己又短又小,还好意思腆着?脸说我?。”
这一番话说得又粗又糙,陈宁安听得蹙眉,虽然在那一个多月里,比这更糙的话他都听过,但乍一听,仍是?不适应。
他问道:“你自己偷跑出去?了?”
沈明玉嗤笑一声:“当?我?是?你啊,我?十四岁入这行,过惯了好日子,哪能自己出去?吃那个苦,那个软蛋转手把我?送人了,我?在几个人手里倒腾了一圈,做我?这一行的,也就年轻时能吃两口好饭,男人又不能生养,年纪大?了就招人嫌。”
他抚着?眼尾细细密密的纹路:“我?年纪大?了,不如年轻人鲜嫩,最后一个金主不出半个月就腻了我?,他正头娘子嫌我?没用,平白糟蹋家里的银钱,就把我?赶出来了。”
“我?又没什么?别的本事,年纪大?了,皮相垮了,芳怡院也不可能再要我?,只能自己出来干这种暗门?子。”
陈宁安听完沉默,看?向他内里颜色艳俗的纱衣。
沈明玉搓了把被冻红的脸:“暗门?子也不好干呀,毕竟好这一口的男人少,这不我?自己想辙,装扮成女人好拉客。”
说完,他眼睛一转,凑到陈宁安面前,暧昧地笑:“其?实灭了灯都一样?,只要弄得舒服,男人都不挑的,看?你还没开荤吧,要不今儿我?给你弄一回,咱们也算有些?交情,你看?着?给几个钱就行。”
陈宁安往后退了两步:“不用。”
沈明玉追过去?,柔弱无骨地往他身上靠:“瞧瞧现在这模样?,多俊,不收你钱也行,保管给你弄得舒舒坦坦的。”
“玉郎君。”陈宁安沉下语气,掏出一把金珠递给他,“我?一会?儿还要去?给爹娘上坟,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