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厉鬼从御马监给他摄来一匹马,这点小把戏不难,把斗篷里藏好的?陛下带出宫也不难。
马蹄笃笃踏在青石板上。
沈辞青软软靠在他怀里,手垂着,脸庞掩在斗篷下,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融在月色里的?“咦”。
沈辞青微仰起头,兜帽滑落,露出苍白的?脸颊:“舅舅?”
厉鬼收紧手臂。
“我们……在骑马吗?”沈辞青有点高兴了,“你带我骑马玩?”
“谢谢你,我很喜欢,骑快些。”
“再快……”
沈辞青深深吸了口气,长长呼出来,仿佛要将这阔别多年?的?自由尽数吸进肺腑,再彻底吐出积攒了满腔的?污浊血腥、荆棘毒草。
还?嫌不够。
沈辞青又摸索着,握住他的?袖子,仿佛小心翼翼、却又执拗急迫地拽了拽,轻声催:“快啊……”
一声迭一声的?催促混着微弱的?咳嗽。
厉鬼怕颠坏他,又极力想哄他开?心,听着那?点难得的?欢喜急切,甜苦交织煎熬万分。
他努力用鬼气裹住沈辞青,让颠簸不会过头,在轻微的?、一浪一浪的?起伏里,沈辞青笑了,笑得像小孩子,无忧无虑。
“舅舅。”沈辞青仰着头,干裂霜白的?嘴唇贴着厉鬼绷紧的?脖颈,轻轻开?合,几乎是用气声告诉他,“朕好高兴啊……”
“朕……有十几年?,不高兴。”
“朕不高兴。”
沈辞青告诉他:“是从你……开?始叫朕‘陛下’那?天起的?。”
厉鬼躯壳巨震。
不是这样的?——他想解释,他一直想解释!那?声“陛下”不是——从来都不是他想叫的?!!!
当初他被调去宫廷外围,就是因为太?后猜忌,认定了他和幼帝走得太?近,怕动摇了权柄!他怕太?后对沈辞青不利,更怕早晚有一日,贺兰家决议抹杀了幼帝……
他没办法解释,沈辞青又听不见?。
再说沈辞青也释怀了、不生他的?气了。
一个人既然已经决定不再生你的?气,赦免了你的?罪,又何必再费唇舌解释,何必乞求原谅呢?
沈辞青明明已经朝他笑了。
年?轻的?帝王靠着他,声音变得很轻、很含混,像是含着什么:“朕每次,想起那?天……就很后悔……”
“那?天明明那?么高兴……为什么……不直接死掉呢?”
“为什么要……活下来……”
“去受……煎熬……”
那?双灰扑扑的?眼睛,望不见?他复原了的?面貌,只是仰在他怀里,静静地,静静地。
厉鬼猝然觉察出不对,几乎是裹挟着他滚下嘶鸣的?骏马,厉声吼着“辞青”,软在他怀中的?帝王微笑着,满足地张着眼睛。
掰开?下颌,满口是血。
喉咙里是一块不知何时吞下的?、染满血的?碎琉璃。
第86章 瓷偶【新内容】
厉鬼发了疯。
整个京城都?知道, 这?天夜里有厉鬼发了疯。
凄厉到足以撕裂神魂的嘶吼贯彻夜穹,飞沙走?石,滚滚升腾的漆黑怨力顷刻吞噬星月。
鬼气冲霄, 猩红血月高悬。
厉鬼好不容易雕琢出的人形已近崩溃,系统蛾子?被骨碌碌掀飞, 眼?睁睁看着那一团失控的、深渊一般的爆烈黑气将沈辞青团团裹住。
它死死裹着沈辞青,肆虐怨力顷刻间撕裂了宁静幽深的静夜,坚硬的砖石玉瓦尽数爆成齑粉, 梁柱断折匾额崩塌, 青石板被爆烈气流尽数掀翻, 犁开怵目深壑。
鬼气砰砰撞着那些号称悬壶济世的药铺医馆,将其中的灵药席卷一空,不够, 不够。
厉鬼意识到这?压根不够——真正有救命灵药的,藏着那些千年老参、雪域灵芝,药匣里密密排布虫草的……是世家大族、是高官厚禄养出的赫赫望府。
是那“鞠躬尽瘁”、“竭诚尽忠”的王翰林, 日日谏言陛下?当克勤克俭, 地库藏着的药匣琳琅满目。
惊天动地的哭喊声炸开,那鬼气席卷之处, 风雅亭台、幽深楼阁, 尽数倾颓化为残垣废墟。
那失去理智的鬼气裹着搜出的灵药,拼命压榨、淬炼、汇聚。
源源不断的精纯怨力,不知心疼地疯狂消耗,熊熊燃烧,投入那绝望的天地熔炉,只求换出一粒——哪怕只一粒!能救逆还阳、护住喉间一口气的……还魂金丹、续命奇药,世上有的, 定然有的……
有的。
有的。
不是吗?
沈辞青还没死,人死了是会变成鬼的,不是吗?他就成了鬼,沈辞青……活着啊。
厉鬼颤抖着,轻轻拨开那片被血漉湿的软软额发。
沈辞青静静躺在鬼气深处。
微张着眼?睛。
那些趁他不备咽下?的琉璃碎片,已被发疯般的鬼气尽数掏出。沈辞青被迫大张着嘴,苍白口唇扯得别扭,垂落的四肢也扭曲寂静。
叫不醒。
怎么?都?叫不醒了。
被小?心翼翼地捧住轻轻晃,头颈就猝然软折向后垂落,苍白脖颈被拉扯猛地绷直,粘稠冰凉的血就沿着唇角溢出,重?重?砸进鬼气。
漆黑鬼气嗤地腾起灼烧青烟。
……厉鬼像是不知道疼。
小?心翼翼,捧住那蜷曲的双腿,握着苍白脚踝。
轻轻将它们抚平,摆正。
冰凉鬼气轻轻捧着绵软头颈,拼尽全力擦拭,那血擦净了,一点也没有了,不脏、不黏,不烦爱干净的年轻帝王了,却仿佛仍有一层擦不掉的死寂灰白停在那张脸上。
是什么?……
是雪……吗?
深秋就落雪吗?
夜风吹过,沈辞青悬着的双腿、双手,也轻轻晃动,头轻轻歪着,大张太久的下?颌被厉鬼小?心地轻柔合拢,仍固执地张着条缝,像是在无声抗议。
“辞青。”厉鬼轻声求他,“不气了,好不好?”
“让舅舅……认错,我们去南街玩,去你想玩的地方,玩个痛快,好不好?”
他其实知道沈辞青还有一点能听见他讲话的,至少能听见一点——或许是很少的一点。
因为那漫长过头的白日里,沈辞青无聊地翻着奏疏,其实头还是一直会下?意识……不自觉地,微微往他的方向偏。
在百无聊赖地,摆弄那朱砂的时候。
沈辞青仿佛还能听见一点鬼物折腾出的动静,发觉了他在偷偷整理垫子?、拨弄火盆。
发觉了他在和那点该死的太阳抵死缠斗,那霜白的嘴唇高兴了、满意了、被取悦了,轻轻抿起一点漂亮的弧度。
这?点事……就能让沈辞青高兴吗?
厉鬼恍惚着想。
他怎么?直到现在才发现。
沈辞青怎么?能觉得……怎么?能觉得,只是骑了骑马,跑了跑。
就值得高兴了呢?
一个人究竟独自咽下?了多少剧毒般的痛苦寂寞,多煎熬,多绝望,才会因为这?样一点点值得高兴的事就吞下?这?些琉璃碎片?
厉鬼无法继续想下?去,他把那粒丹药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喂给沈辞青,修复皮肉割出的伤口不难,对厉鬼来?说并不难,难在那喉头三寸死寂盘桓的一口冷气。
果然沈辞青不肯吃。
不咽。
“辞青……乖,咽一下?。”
厉鬼轻轻揉着他的喉核,哄着,求着:“这?药没毒……好辞青,听话,是舅舅的……”
无效。
沈辞青并不回应他。
厉鬼仿佛凝固在那一点残忍的月色里,这?么?过了不止多久,那道影子?终于跪伏着,最后一丝克制绝望爱欲的理智轰然垮塌,捧着那松垮下?来?的冷寂躯壳,近乎癫狂地吻上去。
轻轻分开苍白绵软的唇,撬开齿关……碰到那一点冰冷的舌根。
像是融雪,像是吞下?二十五年深秋的霜花,源源不断的冷气从喉咙里溢出,刺得连厉鬼也战栗。
……
想办法。
厉鬼摄住那一团将散未散的冷气,丝毫不顾这么拘住生人魂魄、逆天而行本就是大忌,鬼物最为珍贵的本源神魂也在被天道疯狂碾压侵蚀。
无所?谓了。
肆虐冲霄的鬼气渐渐淡化、收敛,月色下?重?新露出酷似生人的影子?。
燕狩死在三十岁——三十岁生辰未过,二十九。
青儿说他老了。
宫变那天的夜里说的。
“舅舅。”盘着膝坐在明黄龙榻上,微微弯着漆黑冰凉的眼?睛,静静打量他的少年帝王,声音柔软冰凉,“你变成和那些人……一样的了。”
“你为什么?要进宫呢,难道不知道,进宫就会死吗?”
“为什么?……不躲起来?呢。”
“这?点肮脏伎俩,你觉得朕一个人,应对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