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么做的话, 它们会缠着啃噬神魂,叫人连死也不能解脱的。
连个鬼也做不成。
“阿狩,朕想了……你?还是做鬼。”
沈辞青轻声?告诉他?:“朕自幼就能见鬼,你?不知道,朕还能听见鬼哭呢,夜夜都哭,他?们出门还不带脑袋。”
沈辞青还参考自己?听见的冥界八卦, 仔细算了算——人死之后,要渡冥河、过忘川,燕狩杀亲弑主,那就还要去阿鼻地狱……八年?
够么,不然……十年?
沈辞青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看着铜镜里影影绰绰的影子,还能活那么久吗?
如果熬得过,就能再见了吧。
“快点啊。”沈辞青轻声?嘱咐,“朕耐心很?差,撑不了很?久的……”
沈辞青认真?想了想,如果是恨,是不是还能再快上几年?如果燕狩是恨他?,想复仇、想杀了他?的话,定然能提早些撕开地狱,化作厉鬼爬出来了。
那就这样。
快恨。
沈辞青俯身,贴在那冰冷的耳窍旁,随口就编一个故事:“方?才都是演的,骗你?的,朕……早知你?会来。”
“朕一直在等你?。”
“你?是朕从贺兰家偷来的狗。”沈辞青抚摸这颗被自己?豁得面目全非的头?颅,“朕自幼就知道,只要得了你?,就能勒死贺兰一族……朕故意的。”
“朕从不失手。”
“朕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会杀了太后,杀了贺兰氏那只老东西。”
“什?么蛊虫,什?么毒药,都是朕编的,你?不知道吗?朕就是要杀你?,杀了你?,朕的江山才能稳固……”
沈辞青漫不经心地、随口说着谎话,满心欢喜,高高兴兴盼他?听见,盼他?生恨,盼他?化厉鬼。
盼他?快回?家。
少年天子专心地摆弄匕首,垂着睫毛,生怕还不够刺激他?似的,手下不停,边做边轻声?喟叹:“啊。”
“耳朵。”沈辞青吓唬他?,“到耳朵里了。”
他?的魂灵像是被什?么刺穿了耳膜,胡乱搅动,有什?么东西淌出来。
沈辞青又?用冰凉的指尖轻轻点他?的眼皮:“在眼睛里,还在动,我还以为?是你?醒了呢。”
他?的双目也被剜去了。
沈辞青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不带感情,仿佛不痛苦:“舌头?,阿狩,你?的舌头?不见了,我刚割下来放在那的,我找一找……啊。”
沈辞青看着那只跑远的魇物,或许是什?么被虐杀的野物,也或许是条狗,饿疯了的干瘪魇物抢那一截断舌疯狂吞咽,于是瞬间被肆虐的蛊虫撑爆了那一团黑雾,扭曲挣扎、凄厉哀嚎起来。
沈辞青晃晃荡荡起身,端了盏孤灯过去,好心帮忙烧了它,解脱了它的痛苦。
……沈辞青看着自己?的血。
尚且是少年人单薄筋骨的九五之尊,新奇地、或许好玩地摸过狼毫笔,在这些狰狞猩红里蘸了蘸,一笔一划,继续批他?的奏疏。
不会有人发觉的,会被当成朱砂,就算发觉了,也不会有人吭声?。
太平日久,人人都想找些波澜,等真?生了事端、祸起萧墙,又?人人极力遮掩、粉饰太平。
自古如此?。
宫变又?怎么样,难道四?处火光熊熊、兵戈相碰喊杀声?刺耳,就能不批奏疏了吗?有人杀他?,他?杀了人,明日就能不上朝吗?
自然不是。
沈辞青是生来就被供在龙椅上的天子,只要一天没死,就有一天的事要做。
旁人替不得、救不得、陪不得的。
陪不得……的。
“阿狩。”沈辞青轻声?说,“朕……恨你?。”
沈辞青说:“你也要恨朕,你?快点变鬼啊,快回?来,来抱朕,来杀朕,帮朕解脱,知道吗?”
……那只冰冷的、苍白的、无人来暖的手,轻轻阖上他?的眼皮。
……
如今。
如今。
沈辞青疼得神志不清,睫毛战栗,灰暗的眼瞳极力大睁,瘦峭苍白的脖颈在剧痛下僵直后仰,像要被拉断的弓,胸腔控制不住地上挺,四?肢也被牵扯得痉挛弹动。
霜白口唇竭力大张着,拼命想要吸气,却?吸不进,还在挣扎着发着抖做“疼”的口型。
沈辞青要舅舅。
舅舅救他?。
要阿狩,阿狩,来抱他?,来杀他?,快。
“死了以后……朕会变鬼的……”
沈辞青吃力呢喃着保证,他?已经没力气挣扎了,被厉鬼死死箍在怀中,身体间或微弱痉挛抽搐一下,渗血的嘴唇嚅动:“多好啊……”
“我们……一直,在一块儿……”
“再不分……不分开了……”
沈辞青的嗓音已经沙哑得仿佛冷烬煤灰,他?望着虚空,脸上生涩地露出了个讨好的、哀求的,足以叫厉鬼神魂俱碎的笑容:“杀了我吧……”
他?把脖颈亮出来,把枯瘦孱弱的胸膛也裸裎,不是一报还一报吗?他?应该被剜心。
应该被挖掉两?只眼睛、刺穿两?只耳朵、割下舌头?丢出去喂狗。
这样最?好了。
他?盼望地等着,等来的却?是战栗的亲吻,是令人作呕的、软弱可?笑的抚摸和拥抱,他?不要这个。
不要。
不要了!
被禁锢的帝王挣扎了几下,不耐烦地暴怒起来,狠下死力咬向那一团可?恨鬼气,呸地吐掉。
厉鬼又?凝聚起新的一小团,仔细弄好,不软不硬、细细沁了甜汤,给他?咬。
那些仔细烘热焙暖了的鬼气,小心托着绵软冰冷的后颈,裹着形销骨立的脊背,整个人小心翼翼藏在怀里,轻轻地、慢慢地摩挲。
沈辞青识破了这哄孩子似的拙劣把戏,更大发雷霆,死死闭上嘴,不再咬鬼气,不碰甜汤。
连剥好的金黄栗子,热腾腾绵软又?香甜,闻一闻就引人吞口水……也骗不得他?张口了。
厉鬼就把栗子也先轻轻放在一旁,那些轻微战栗、虔诚到极点的吻,从指尖向上,吻过那些疤痕,吻过苍白冰冷的皮肉,吻过瘦峭胸膛、锁骨、微微滚动的喉核。
厉鬼哑声?说:“燕狩可?恨,该死。”
……这下沈辞青怒目瞪他?。
“该死。”厉鬼说,“死得蠢笨,死得活该,本来就该千刀万剐,该丢出去,给野狗吃……”
现在沈辞青看起来想咬死一只鬼了,厉鬼跪在榻上,小心翼翼捧住怒目圆睁的垂死帝王,沈辞青愤怒地张口——
一颗尚且温热的栗子滚进去。
不劳陛下御牙亲自嚼,鬼气托着栗子,让他?碰了碰,就细细碾成香甜诱人的栗子泥。
沈辞青控制不住地咽了下:“……”
厉鬼仔细帮他?暖着脆弱肚腹,那胃肠早已坏了,吃不得半点冷硬,但鬼气周全,那栗子泥被碾磨得绵柔如流蜜,又?细细温过了,咽下去也没激起多少疼痛。
沈辞青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样的神情,甚至比那求死的讨好更令人无法承受……惊讶、懵懂、柔软茫然,带着新奇的天真?。
仿佛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这一生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
沈辞青小声?说:“……还要。”
厉鬼轻轻抚着那柔软下来的脊背,沈辞青被哄得有点舒服了,倨傲地轻轻扬起下颌,在鬼气里蹭了蹭,又?不满足地抓起他?的手,按在深深凹陷的胃脘上。
疼,要揉肚子。
厉鬼的八只手派上用场,两?只手透着微不可?察的战栗,小心暖着那片脆弱痉挛的肚腹,两?只手温存地、轻柔至极地摩挲瘦峭脊背。
剩下四?只手被催促着忙,快,再快,年轻帝王的耐心极差,轻轻踹着他?,催他?剥出一颗颗热腾腾的、油亮金黄的栗子仁。
细细碾成栗子泥,加甘甜的糖水、加稠厚的蜂蜜,对,还有牛乳。
温润的、香滑的、暖烘烘的热牛乳,小时候喝过的,沈辞青突然又?想喝了。
没有就去买。
买不到就去抢,他?看见牛了!
厉鬼说不清那是头?老黄牛,被忽然骄纵放肆、蛮不讲理的皇上驱使得团团转,鬼气搜遍全城,找到最?醇厚的鲜牛乳。
沈辞青抓着他?的手,不行,不够仔细!沈辞青要他?仔仔细细地搅,用心用力地搅,把这些都搅匀了,一点懈怠都不行。
厉鬼克制不住地轻轻亲吻那只手,指节,手背,那些苍白纸薄下的浓郁青紫,那些疤痕。
大概……没被发觉。
沈辞青的注意力全在逐渐完美的栗子泥上。
这一点被精心混好的香甜栗泥,一小勺、一小勺,小心翼翼地舀起来,喂到霜白唇边。
沈辞青吃他?喂的东西,也很?不老实,不消停,喜欢咯吱咯吱咬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