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凑近,几乎要将脸埋进碗里,深深地“嗅”了一口蒸腾的雾气。
这位曾经品尝过无数珍馐的鬼帝,用一种混杂着震惊、鄙夷、却又藏不住好奇的复杂语气,下达了判词。
“荒谬!”
“此等速食之物,其味竟如此蛮横,直冲魂魄!”
“……再给朕闻闻。”
无执的眸子里映着谢泽卿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鬼脸。
他将手中的泡面碗,往前轻轻推了半分,淡然的脸上是丝毫不藏着掖着的大气。
不愧是一寺住持,这做事风格,这分享的觉悟!
谢泽卿的表情僵住,堂堂鬼帝,岂能与这市井之物一般见识!
可味道,实在太过蛮横。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再次俯下身,深深地吸入。魂体为此愉悦地颤栗。
“此物……”谢泽卿蹙着眉,用一种评鉴传国玉玺般的严肃口吻,艰难地组织着用词。
“其味清淡,其香霸道,其形……不堪入目!”
“却又能奇妙地融于一处,直冲灵台,动人心魄!”
“荒唐!简直是乱臣贼子般的味道!”
“还有红烧牛肉味、老坛酸菜味……可要比这素食的味道更浓郁。”
无执眼睫微垂,遮住眸子里极淡的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缕被汤汁浸透的面条。
面条上还挂着一星半点已恢复了生命翠绿的脱水葱花。
热气氤氲,模糊了无执清隽的眉眼。
正要送入口中。
“慢着!”
谢泽卿一声断喝,魂体卷起一阵阴风。
无执的动作停在半空,筷子上的面条,离他的嘴唇只有寸许。
他抬起头,满眼询问。
谢泽卿背着手,像个考官般踱步,瞳孔里闪烁着审视的光。
“此物,入口是何感觉?是脆?是韧?是如春日柳絮,还是如冬日冰棱?”
无执沉默片刻,不愿和这个没见识的古人多说,简单回道。
“是面。”
这回答无法满足鬼帝陛下的好奇心。
谢泽卿的眉头拧成川。
“朕问的是口感!口感!”
似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急切,有失体统,清了清嗓,强行恢复帝王的威严。
“咳……朕命你,细细道来。这面条,与那汤汁,在你口中是如何交融的?那滋味,又是如何攻城略地,占领你之五感六识的?”
无执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将面条送入口中。
他咀嚼得很慢,月光勾勒出他下颌清瘦而完美的线条。
谢泽卿的视线黏在无执的嘴唇上,仿佛自己也能尝到味道般,喉结无意识地滚动。
直到无执将面条吞咽:“汤汁鲜咸,面条……软了。”
极为朴素的回答。
“软了?”
“此等霸道之物,岂能用‘软了’二字概括!这分明是……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是沙场悍将解甲归田!此中必有深意!”
某个鬼魂,咬牙切齿的。
“竖子!”
谢泽卿魂体明灭不定,金色的瞳孔里燃着两簇幽火。
他死死盯着无执在月光下美得不似凡人的脸。
无执的皮肤是冷玉般的白色,月华流转其上,覆着层圣洁的辉光。长而密的眼睫垂下,鼻梁高挺,唇形是完美的菱角,此刻因为沾了些许汤汁,显得格外水润诱人。
这是一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毫无瑕疵的皮相。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此刻正无比平静地,品尝着在他看来堪称“乱臣贼子”的食物。
无执吃完最后一口面。
端起纸碗,在谢泽卿的注视下,仰起头。
“咕嘟。”将碗里最后那点混杂着香辛料与汤底,一饮而尽,一滴都未曾剩下。
“此物!究竟产自何方!是何人所制!”
谢泽卿猛地转身,背对着无执,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报上名来!朕要诛他九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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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修缮后院
无执将空空如也的纸碗丢进一旁的垃圾桶,抬起琉璃似的美目,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处于暴怒边缘的鬼帝。
他薄唇轻启,声音玉石相击般,清冷且不带任何情绪。
“康x傅。”
谢泽卿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个古怪的名字,仿佛在咀嚼什么剧毒之物,“好一个康x傅!此等狂悖之徒,朕必……”
“明日,会有人来修缮寺庙。”
无执打断了他,声音平淡道:“动静会有些大。”
谢泽卿的怒火,被这句话浇得一滞。
他眯起狭长的凤眼,审视着无执在月光下显得过分单薄的背影。
“修缮寺庙?用那笔买命钱?”
无执“嗯”了一声。
“你要死了。”
谢泽卿的声音冷了下去,“第七日,很快就到。”
“你还有闲心管这些破铜烂铁、烂木头?”
无执转过身,月光正落在他脸上。
俊美绝尘的面容,白得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眼睫垂下,遮住了眸中的情绪。
“寺在,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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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刚蒙蒙亮。
一阵刺耳的“突突突”声,打破了古寺千百年来的沉寂。
一辆破旧的三轮农用车,载着几个皮肤黝黑,肩上搭着毛巾的工人,停在了山门外。
谢泽卿的身影,一缕青烟般,盘踞在寺内最高最大的梧桐树枝干上。
他居高临下,面色铁青地看着那些凡人扛着梯子、水泥、木材,涌入这片本该清净之地。
“锵!锵!锵——”
金属敲击的声音,震耳欲聋。
“嘿咻!搭把手!”
工人的吆喝声,中气十足。
灰尘,木屑,混杂着汗水的味道,在庭院里弥漫开来。
乱!
吵!
谢泽卿的眉头拧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见无执穿着那身灰色的僧袍,安静地站在廊下。
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飞扬的尘埃在他周身仿佛都慢了下来,不敢侵扰那片圣洁。
一个工人脚下不稳,从一人高的木架上直直摔了下来。
“啊——!”
就在众人惊呼的瞬间。
无人看清无执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花。
那个即将头破血流的工人,便被一股力量托住,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工人惊魂未定,抬头去看,只看到那个年轻的主持,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
“……佛、佛祖保佑!”
工人回过神来,立马双手合十,对着无执拜了下去。
无执对着工人颔首回礼,视线移到院中那棵梧桐树上。
梧桐树上,盘踞的黑烟,微微一顿。
谢泽卿的金瞳,穿过漫天飞扬的尘埃,与地面上那双清澈如琉璃的眸子,遥遥相撞。
无执的目光,穿透了漫天尘嚣。
冷冽,平静。
梧桐树上的黑烟,几不可查地凝实了一瞬,随即化作一道流光,落在了无执身侧。
无执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向那名领头的工长。
工头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正满面愁容地看着大殿漏风的屋顶。
无执走上前,声音清淡,“先修后院。”
工头愣了一下,挠了挠头,“主持,这大殿才是门面……”
“先修后院。”
无执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定夺。
“东、西禅房,香积厨,还有藏书阁的房顶,优先修缮。”
“好嘞。”
工头不再多问,立刻招呼着弟兄们扛着工具往后院走。
谢泽卿跟在无执身后飘着,阴阳怪气的声音,贴着无执的耳廓响起。
“哦?住人的地方,倒比供奉你家佛祖的地方还金贵?”
无执脚步未停,穿过月亮门,走向后院。
“漏雨。”他只吐出两个字。
雨水,会毁了藏书阁内代代传承下来的经书,也会在这秋季,让师弟和小沙弥们睡不安稳。
大概从前的主持也同刚才那位工头想法一样,认为大殿更为重要,所以小破寺里的后院,比前殿更显破败。
刺耳的“嘎吱”声响起,工人们架起了老旧的木梯,爬上了西禅房的屋顶。
那是无执的住处。
“哗啦——”
第一片朽坏的青瓦被取下,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阳光,第一次毫无遮拦地,照进了屋顶的暗处。一股混杂着陈年木料与阴湿尘土的味道,猛地扩散开来。
谢泽卿的眉头,瞬间拧紧。
他那双流转着暗金光芒的凤眼,死死盯住了被掀开一角的屋顶。
“不对劲。”
几乎在同时,无执也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