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都镇不住的鬼啊——!”
凄厉的喊声顺着山路一路滚下,惊起林中飞鸟无数,很快便消失在了山雾之中。
清晨的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来,照着一地的狼藉。
无执保持着托举的姿势,只是手中早已空无一物。
他放下手臂,白皙的皮肤上,青筋已经褪去,只剩下几道被粗糙木料磨出的红痕。
他抬眼,看向屋脊之上。
空空如也,玄黑色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无执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他沉默地环顾四周,这个刚刚开工便被迫停摆的工地,瞬时成了一个无人理会的烂摊子。
无执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把冰冷的铁锤。
锤头很重,他握着锤柄,手心传来粗粝坚实的触感。
就在这时。
微凉的阴风,在他身后悄然卷起。
玄黑的身影,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他身侧。
“不堪大用。”
谢泽卿负手而立,顺着无执的视线瞥了一眼那堆工具,语气里的嫌弃更浓了。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要朕亲自动手。”
无执转过身,清晨的阳光,恰好落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汗水未干,顺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滑落,隐没于僧衣的领口。
那双眼眸不起丝毫波澜,平静地看着身边这位“肇事者”。
无执的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来得更有压迫感。
谢泽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帝王的威严,在小和尚这双清澈却又过分冷静的眼睛面前,似乎总会莫名其妙地矮上一截。
谢泽卿轻咳一声,撇开视线,嘴上却不肯服输。
“……看朕作甚?”
无执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到已经安稳架在墙头上的横梁,又移回满地狼藉的工具和建材上。
谢泽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终于品出了麻烦的味道。脸上难得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心虚。
“罢了。”
他猛地一甩袖,“不过是些许工钱。”
微微扬起下巴,凤眸中带着睥睨天下的傲慢。
“朕,赔你便是。”
说完,谢泽卿一只手探入了宽大的玄黑袍袖之中,准备掏出价值连城的宝物。
然后,他的手,在袖中僵住了。
那只探入袖中的手,尴尬地在里面摸索了半天。
摸到了一股属于他自己的,冰冷的阴气,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无执一直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
无执举起手中的铁锤,掂了掂。
“你赔?”
空气,凝固了整整三秒。
谢泽卿探入袖中的手,尴尬地蜷缩着,恨不得在自己的阴气里抠出二两黄金。
他活了上千年,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囊中羞涩”。
无执面无表情。
琉璃般的眸子,清澈、冷静,不带一丝嘲讽,却比任何嘲讽都更具杀伤力。
谢泽卿的脸颊,在那一瞬间,有可疑的薄红一闪而过。
无执不言。
他将那柄沉重的铁锤,往前递了递。
锤柄是粗糙的木质,上面还沾着之前工人留下的汗渍与灰尘。
就这样,直直地递到了谢泽卿的面前。
那意思,不言而喻。
谢泽卿的俊脸,浮现出堪比藏经阁墙灰的颜色。
“朕……”
一个“朕”字出口,便再也无以为继,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怨气堵住。
无执不说话。
他将那柄沉重的铁锤,又往前递了一寸。
冰冷粗糙的锤柄,几乎要触到谢泽卿那袭华贵玄黑袍袖。
最终,谢泽卿还是握住了锤柄。
“扶梯子。”
无执收回手,转身走向那架被工人们遗弃的铝合金梯子。
谢泽卿握着那把与他身份格格不入的铁锤,站在原地。
无执已经将梯子稳稳地架在了新砌的墙边。
他回头,淡淡地瞥了谢泽卿一眼。
谢泽卿一口气憋着,咬着牙飘了过去。
谢泽卿伸出手,一股阴气缠绕上冰冷的铝合金梯架。
“朕倒像是成了侍奉你的总管了。”嘴上虽然嘟囔着,身体还是很诚实地靠了过去。
无执不理会,接过铁锤,动作利落地爬上梯子。
阳光如融化的金沙,将整个庭院都染上了一层暖色。
光线勾勒出无执的轮廓,他站在梯子上,脊背挺得笔直。
汗水浸透的灰色僧衣,紧贴着他清瘦而流畅的背部线条,每一寸肌肉的起伏,都在每一次挥锤的动作中,清晰地展现。
“铛!”
木屑飞溅。
谢泽卿的目光,起初还带着嫌弃与不耐,在四周那些散乱的工具上游移。
渐渐的,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梯子上那个清俊的身影所吸引。
无执挥动的手臂,小臂的肌肉线条流畅而结实,在夕阳下泛着冷白的微光。
谢泽卿的视线,顺着紧绷的脊背缓缓下移。最后,定格在了无执随发力动作而绷紧的腰线上。
僧衣之下,那截腰身劲瘦,充满了力量感。
“铛——!”
最后一声敲击,钉子被完全砸入横梁。
无执微喘着气,抬手用僧袖擦去额角的汗珠。
谢泽卿飘到无执身侧,忽然开口。
“秃驴。”
无执动作一顿,侧头看向突然贴近的谢泽卿。
“你筋肉尚可。”
无执的呼吸停顿,有片刻的无语。
握着铁锤的手,被汗水濡湿,手腕的筋骨微松。
“哐——”
一声刺耳的巨响,紧接着,是木头碎裂的“咔嚓”声,锤头精准绝情地砸穿了脚下一块刚刚铺好的崭新松木板。
一个碗口大的窟窿,赫然出现在本该平整的木板中央。
木屑四溅。
整个庭院,瞬间死寂无声。
无执保持着举手的姿态,只是手中早已空空如也。
他缓缓垂下眼,视线落在那个破洞上。
这块木板,是他特意花了二千块钱从木材厂订的。
无执闭上眼,太阳穴的位置,一根青筋在白皙的皮肤下,突突地跳了两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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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佛鬼冷战
接下来几天,寺里陷入低气压。
谢泽卿发现,无执彻底当他不存在了。
晨诵时,谢泽卿飘到他面前,想看看经书究竟有何玄妙。
无执目不斜视,直接从他的魂体中穿过。
吃饭时,谢泽卿坐在他对面,故意发出叮当响。
无执慢条斯理地用完斋饭,起身,漱口,全程没分给他一个眼神。
打坐时,谢泽卿绕着他飘了七八圈。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比任何争吵都让这位鬼帝感到无比烦躁。
午后,谢泽卿实在百无聊赖,飘到了后院。
后院的篱笆,被这几日的风雨吹得东倒西歪,几根竹子已经腐朽断裂。
谢泽卿飘在空中,蹙了蹙眉。
“有碍观瞻。”
他甩袖,阴风卷过,腐朽的竹竿化为齑粉。
紧接着,后山竹林里,数十根青翠的竹子自行飞来,削尖,打磨,在无形的力量下,自动编织成堪比皇家园林规格的崭新篱笆,严丝合缝,坚固无比地靠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谢泽卿负手而立,颇为满意地眯了眯眼,等着小和尚出来。
然而,过了许久。
无执根本没来后院。
谢泽卿的脸黑了黑。
他飘到水井旁,看到吱嘎作响的辘轳,嫌恶地“啧”声。
手一挥,生锈的铁链与破旧的木架,瞬间被黑气包裹,待黑气散去,崭新锃亮,连井绳都焕然一新。
他等了会。
无执还是没来。
谢泽卿一口气憋在胸口,开始在寺里四处“巡视”。
漏雨的屋瓦、松动的门槛、长满青苔的石阶……
短短一个下午,破败的寺庙,在某鬼帝郁闷的情绪下焕然一新,此时竟隐隐透着低调的奢华。
谢泽卿负手立于庭院中央。
他在等,等小和尚,从禅房里出来。
午后的阳光,将庭院的石板晒得温热。
禅房的木门,终于“吱呀”一声。
无执走了出来。
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阳光落在他身上,愈发眉目清俊。
谢泽卿的凤眸在看见从禅房出来的人时,瞬间亮了起来。
然而,无执的目光,自始至终并未在庭院里焕然一新的景象上,停留哪怕一瞬。
谢泽卿脸上的得意,僵住了。
无执迈开的步子,向水井走去。
他走过谢泽卿身边,身上常年萦绕着清冷而干净的檀香。
“咳。”
谢泽卿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试图引起他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