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这半月,你给朕好好静养着。”
他堂堂鬼帝,岂会怕一个藏头露尾的邪物?便是拼着魂体再次受创,也要将那东西从地底揪出来!
“来不及。”
无执摇了摇头,看向庭院中央, 那棵不断从根部渗出黑血的枯萎梧桐。
“他在疗伤, 亦在蓄力。地脉便是他的血肉, 怨气便是他的食粮。每过一日,他与此地的联系便更深一分。待到极阴夜,他与地脉彻底相合, 便再难撼动。”
滋滋作响的黑血,像一条条丑陋的毒蛇, 不断侵蚀着被结界庇护的净土。空气里,腐朽的腥甜味, 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刺激着每一根神经。
无边的压抑, 从脚下的大地深处涌来。
谢泽卿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可他更不能接受无执再去冒险。
“那便由着他。朕只管守着你,看他能翻出什么浪来!”
无执轻轻推开谢泽卿搀扶的手, 独自站定。本就清瘦, 此刻宽大的僧袍穿在身上, 更显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他的脊梁,却挺得比身后那棵枯树还要笔直, 仿若这要他在,便是这座寺的定海神针。
“为君者怎会不知此时坐以待毙,非制胜之道。”
无执转过身,面向谢泽卿,清澈的眸子里,燃起了一簇冷静的火焰,“须得主动出击。”
谢泽卿的呼吸一滞。
“你疯了?!你现在的状况……”
“贫僧无碍。”
无执打断,“能否请你,助贫僧一臂之力。”
无执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而后用极其认真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让鬼帝都为之错愕的话,“请借龙气一用。”
“……什么?”
“巫鹫以怨气污浊地脉,如同在人身经络中注入剧毒。若想解毒,需寻其要害穴窍,以雷霆手段,断其毒路。你的龙气,乃帝王之气,与国土地运相连,是这污秽怨气的最大克星。”
“而贫僧的佛力,可作引。”
无执的声音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得可怕,“由贫僧引导,将你的龙气,与我的佛力结合,精准地打入被他侵蚀最深的地脉节点。如此,既可削其根基,亦可断其与菩提树灵根的联系。”
谢泽卿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瞬间明了这其中的凶险!
“胡闹!”
谢泽卿英俊的脸上,满是荒谬。
“引出?无执,你是真不懂?”
他伸出手,几乎要触到无执的手腕,却生生停在半寸之外。
“朕的本源之力,与你的佛力,再加上龙气,乃水火之最!阴阳之极!将它们三者强行融合,在你体内……”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这具好不容易养回一点元气的佛骨之躯,会被撕成碎片!”
“神魂俱灭!”谢泽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着压抑的恐慌。
无执静静地听着,他抬起手,用僧袍的袖口,慢条斯理地拭去唇边残留的黑血。
“理论上,确有此风险。”他点头承认,神情坦然无比。
“理论上?!朕看你就是活腻了,想换个死法!”
“贫僧不想死。”
无执看向谢泽卿,眼神无比坚定,“贫僧,是在寻一条活路。”
他视线越过谢泽卿的肩膀,望向身后那些紧闭的僧房。
“为自己,也为他们。”
“守,是守不住的。巫鹫的力量,源于地脉,无穷无尽。而我们的结界,每时每刻都在消耗。此消彼长,败局已定。”
无执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谢泽卿,清澈的眸子,在幽蓝的光芒下,仿佛能洞悉一切,“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朕不准!”
鬼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霸道。
“朕守着你,守着这破庙!朕倒要看看,那地下的臭虫,能奈我何!”
无执看着他,极轻地叹气。
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谢泽卿翻涌的怒火之上,竟让滔天烈焰微滞。
“陛下。”
无执开口,换了个称呼。
“你虽护短,我亦知晓你也爱护苍生。”
谢泽卿一愣。
“你因贫僧,才对知凡他们,多了几分看顾。”
无执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若贫僧不在了,你难道就不再管他们的死活吗?”
幽蓝的魂火在谢泽卿凤眸中疯狂跳跃,几乎要焚尽这方天地。
庭院里的温度骤降,连那棵枯树上渗出的黑血,都凝结起了一层冰霜。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上,神情没有半分动摇,“陛下爱民如子,万乘之尊,一言九鼎。”声音依旧平直,听不出喜怒。
“朕的子民,朕自会护!”
谢泽卿猛地向前一步,半透明的魂体几乎要撞进无执的身体里,“但前提是,你必须活着!”
“用你的命去换他们的命?无执,你问过朕允不允吗?!”帝王的威压,如泰山压顶,足以让山河变色,鬼神退避。
可无执,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他清瘦的身影,在滔天的鬼气风暴中,宛如磐石,纹丝不动。
“这不是交换。”无执抬起眼,迎上谢泽卿的视线。
“这是唯一的,生路。”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传入谢泽卿的魂魄深处。
“你我的,生路。”
谢泽卿瞬间僵住。
“你说的对。”无执抬眸,那双黯淡的眸子,专注地看着他。
“三股力量强行融合,稍有不慎,便是神魂俱灭。”
“贫僧一人,无法成事。”
他看着谢泽卿的眼睛,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清晰,无比郑重,“此事,非你不可。我将自己的神魂、肉身、佛力……尽数交予你。”
“由你,来掌控这其中的平衡。”
“由你,来决定你我的生死。”
无执的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只有全然的信任。他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了谢泽卿的面前。
他信他。
“你……”谢泽卿的喉结滚动,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间,只吐出一个字。
无执垂眸,“你若不允,贫僧便只能独自一试。届时,或许真如你所言,会落得个神魂俱灭的下场。”
这已经不是商量。
是赤裸裸的,用自己的性命,来逼他就范。
这个混账小秃驴,他怎么敢?!
他怎么就吃准了,自己绝不会放任他去死!
谢泽卿死死地盯着无执的脸,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神情变了又变。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好!”
“朕允你!”
“你若有半分差池,伤了自己一根头发……”
鬼帝的声音,陡然阴沉下来,带着令人心悸的疯狂与偏执,“朕便屠了这满山生灵,毁了这地脉龙气,让这方圆百里,寸草不生,给你陪葬!再将你的魂魄,从轮回路上抢回来,锁在帝陵里,日日夜夜,寸步不离!”
这不是威胁。
这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幽蓝魂火中,倒映出的自己小小的身影。
半晌。
他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扫过谢泽卿冰冷的指腹。
“好。”
良久。
谢泽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这秃驴……当真是铁了心要气死朕!”
无执闻言,认真地思索片刻。然后,用一种极其严谨的口吻道:“贫僧法号无执。且,鬼帝不死不灭。理论上,无法被气死。”
谢泽卿被噎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千年帝王的威严与满腔的怒火,碎得稀里哗啦。一股无力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绕着无执飘了一圈又一圈,像是困在笼中的猛兽,最终,还是停在无执的面前,幽蓝的凤眸,燃着复杂情绪。
“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了。”无执回答得干脆利落。
谢泽卿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暴怒与焦灼,已被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所取代。
无执转身重新走向那棵不断流淌着污血的枯萎梧桐。那是地脉怨气,侵蚀地表最明显的突破口,也是他们,反击的起点。
“何时开始?”
“现在。”无执吐出两字,转身便向大雄宝殿走去。他的背影,在幽蓝结界的光芒映照下清瘦,却愈发决然。
谢泽卿化作一道幽影,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庭院,径直走入空无一人的大雄宝殿。
殿内,没有开灯。
冰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格,在冰凉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如同坟场枯骨般的影子。
正中央,那尊慈眉善目的佛陀金身,在黑暗中,神情显得格外诡异。
无执绕过佛像,来到其后方。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在一块不起眼的地砖上,轻轻叩击了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