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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玉春台 第16节
    他根本不知道,他递过来的那一双眉眼,蕴含着多么大的力量。
    她几乎难以招架,但又深知它跳得坚决又雀跃。
    秦相宜背过身子,用手抚上了发烫的脸颊。
    在贺宴舟的眼里,他极少像这么凝视过她的背影。
    在宫中时,她的头发全部高高盘起,衣领上的一截雪白脖颈就那么立着,坚韧又清冷。
    他神色黯然扫过她的肩背,想象她脊骨的曲线,掌珍的宫装将她身形勾勒得笔直严谨,她一直都是这样像一棵松一样屹立着身躯的女子。
    他费力扫去脑中杂思,垂头时,从此不敢看观音。
    更不知她此时的心跳如雷、面红耳热。
    两人都是隐藏自己情绪的高手。
    殊不知她自觉不敢沾染他半分的时候,他更是如此。
    皇帝和淑妃交谈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贺宴舟低头不语,秦相宜敛声屏气。
    隐在屏风后头,他偷偷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摊开一看,竟是一颗芝麻糖。
    秦相宜看了他一眼,他竟还随身带着小孩子才吃的东西。
    她伸手接过的瞬间,两人皆是一滞。
    她的指尖从他手心处划过,他的手心温热,她的指尖冰凉,贺宴舟收回手时,蜷着手心,僵了很久。
    背过身时,秦相宜将芝麻糖塞进口中,两人皆在思忖,刚刚的动作,算失礼吗?
    不算失礼的话,又为什么,他的手心出了止不住的汗,而她的指尖又开始了微微的发颤。
    他给她一颗糖,倒像是在哄她一般。
    至少他的眼神一直很沉着从容,他在示意她安心。
    可外头不知怎么的,又闹起来了,皇帝正怒喊着又要打杀了谁。
    贺宴舟但凡跟在皇帝身边,这样的事是随时都在发生的。
    有的事情他能避免便避免,不能避免的时候只能先顾自身。
    此时他身侧的屏风后正站着秦相宜,他就得先顾着她。
    屏风外的声响极骇人,皇帝喜怒无常,又有一位宫人在敬茶时激怒了他。
    场面一时间静到了极致,贺宴舟掀袍跪地,此时厅里除了皇帝以外,唯一还站着的人恐怕就只剩秦相宜了。
    “杖毙!杖毙!给朕杖毙了他!”
    秦相宜双膝一软,也滑跪在地,是如何也顾不得身形了。
    她伸出一只手用力拽住了贺宴舟散落在屏风后的衣袍,这是她现在仅能抓住的安抚。
    秦相宜口中的芝麻糖渐渐化开了,甜意蔓进咽喉,而贺宴舟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挪移,紧紧握住了她拽在他衣袍上的手。
    第19章 第 19 章
    皇帝大怒,罕见的,寻常多少会劝他一句的贺御史,此时一句话也没说。
    淑妃跪在地上,目光沉沉往屏风边缘处看了一眼,心下了然。
    皇帝要处置宫人,她一向是不掺和、不反对的,大家都别说话,把这件事过了就行。
    场面静到了极致,好在皇帝并未延伸出更大的火气来。
    那个宫人被拖下去后,皇帝又和颜悦色起来。
    贺宴舟心里松了口气,在应对皇上这一点,他跟淑妃都有相应的默契。
    这种时候不是为宫人争命的时候。
    皇帝坐回座位上,又换了一披宫人上来敬茶。
    “行了,你们两个起来吧。”
    贺宴舟将视线扫向秦相宜,递给她了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随后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握在手中是骨节分明又柔滑细腻的触感,很小一只。
    贺宴舟展了展她刚刚拽过的衣袍,动作做得和缓,指尖拂过之处似是还有点依恋。
    秦相宜也缓缓站起身,往屏风更深处藏去,她将手虚虚捂在胸口处,贺宴舟便又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一截露出衣领的雪白脖颈,和引人无限遐思的背脊曲线。
    贺宴舟将目光收回,往皇上那边看去。
    皇上现在正搂着淑妃,二人一边调笑着,一边说些情意绵绵的话。
    淑妃是真的受宠,皇帝今日受的气丝毫没迁移在她身上。
    皇帝指着贺宴舟道:“他呀,现在满心等着那个叫什么王庭阳的进京了,说要跟他一起做一件利于百姓的大事,就要朕等着看看。”
    景历帝指着贺宴舟说话时,语气颇为轻松,显示出他对贺宴舟的亲近。
    淑妃瞥了眼贺宴舟腰间垂着的禁步,深深看了他一眼,又抚着皇帝的胸口道:“贺大人做事,您还不放心嘛,必定又要给您挣个爱民如子的名声回来。”
    皇帝哈哈大笑着,贺宴舟就是这样,既从来不反驳他,又能真的帮他做些扫清麻烦的事情,用起来甚是得心应手,也因此贺宴舟出于私心想做些什么的时候,只要不损害到皇帝的利益,皇帝都会应允他去做。
    淑妃看了眼那张被穿堂风吹得颤颤巍巍的屏风,和它旁边站得不动如山的贺宴舟,缠着皇上道:“皇上,此处还怪冷的,咱们回宫去暖和暖和,就把贺大人丢在这儿,别管他了,让他自己回去。”
    皇帝心里向来没多少事,说到什么就是什么,淑妃一搀着他往回走,他便就跟着走了。
    走到一半又觉得自己把贺宴舟就这么丢下实在不好,又转过头多说了一句:“贺卿,你自便吧,回去再代朕向你祖父问个好。”
    景历帝心里门儿清着呢,像贺家这样的家族,是务必要留在朝堂上的,像这种又会捧着皇帝又会干点实事的家族,是最好用的。
    若真要让朱氏一家独大了,整个朝堂离崩塌也就不远了。
    景历帝不管事儿,但好在,贺家是真在为百姓做实事,有这样的臣子在身边,景历帝觉得,至少能帮他扫清一些百年之后的骂名。
    景历帝既然重用贺家,谁能说他是昏君呢?
    皇帝携着淑妃走了,贺宴舟一直目送至两人消失在了花园里。
    两排宫人替他们打着伞,排场拖了很长的尾。
    直至花厅里一个人也不曾剩下,贺宴舟转过身子,看向立在角落里的秦相宜。
    他说:“现在好了,这里已经没人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神情柔缓下来,唇边挂着浅笑,声音清朗,又是一个光明正大地、清清白白地、站在她身前的小郎君了。
    本也是如此,没什么好不光明正大的,在他心里,刚刚她、还有自己与她的小动作不能见人,是皇帝的问题,不是他与她的问题。
    秦相宜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他与她走在一起更是没什么不能见人的。
    贺宴舟静静等她站到自己身边,而秦相宜怀揣着种种隐晦心思,她想,她注定做不到像他那么理直气壮的光明正大,她心里揣着不可告人的东西。
    待她站到他身边后,贺宴舟挪开视线时的神色黯然,到现在为止,故作一双清白眸子的是他。
    他蜷起了刚刚握过她手的手心。
    “姑姑,刚刚,是我失礼了,抱歉。”该道个歉的,他心想。
    她头发上凝结的雨雾湿气已经累积到了某种程度,两缕本该蓬松垂在额边的细碎发丝完全贴在了额头上。
    天边的微光从郁郁葱葱的成群绿叶上折射过来时,他能看见她脸颊表面浮着的一层发光的绒毛。
    她整张脸泛着冷白,嘴唇看上去也毫无血色,但秦相宜自己用牙齿狠狠咬了咬,看上去倒是呈现嫣红色了。
    这是她下意识的动作,她知道自己什么样子最好看,她也知道此时该咬一咬嘴唇让它红润起来。
    贺宴舟说的那声抱歉,让她心脏发紧。
    而她端谨肃穆地回的那句:“没关系。”也如同一盆凉水浇进了贺宴舟的胸腔。
    两人从花厅里绕出来,贺宴舟不知从何处拿了把伞出来,支到秦相宜头上的动作行云流水,帮她将绵绵秋雨隔绝在外。
    秦相宜往他身边挨了挨,而贺宴舟伸手提起了桌上放着的她的木箱子:“走吧。”
    “宴舟,我自己提吧。”
    他挨着她的那只手正打着伞,提着箱子的是另一只手,秦相宜便侧身弯腰去他另一只手上拿,贺宴舟将箱子抓得紧紧的,另一只手还顾着给她挡雨。
    秦相宜拿了拿,没拿动,倒是贺宴舟为了给她打伞而一下子凑近的胸膛,蹭上了她的耳尖。
    他身上的气味扑鼻而来,她耳尖发起红来,又觉得自己这样十分失态。
    她站直了身子,便不再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她不是在羞涩,她只是觉得自己不该对他这样,至少应该维持端庄的。
    见她放弃了争这个箱子,贺宴舟唇角噙着笑,也不看她,两人并排着就这么往前走了。
    走的并不是秦相宜寻常走的路,但跟在贺宴舟身边,她不会问什么,她全然信任他。
    两人的衣摆便又这样在雨天里交织起来,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的耳尖碰到他的胸膛时,他的鼻尖深深地嗅到了她的发,而他也有一时的慌乱,他怕她再不离开那儿,就会听到他开始逐渐紊乱的心跳。
    还好的是,一切如常。
    她不会发现他悄然升起的,对姑姑的难言心思。
    贺宴舟徐徐吐着气,压制胸腔的震颤感。
    “姑姑,好像从认识你开始,就一直在下雨。”
    秦相宜摇了摇头:“不是的,我们认识的第一天,在起火。”
    那条漫长又弥漫着烧焦气味的宫道。
    贺宴舟忽然想到些什么,又问她道:“姑姑,你想不想去看看被烧毁的永宁殿。”
    那处地方已经被封起来了,荒草不生,更无人会去。
    秦相宜心里想着,自己在宫里当值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从不敢抬头好好看看这片宫殿,至于像永宁殿那样的地方,更是从来没去过,更没见过。
    眼下有贺宴舟带着她,必定是万分妥当的,何不趁此机会去看看呢。
    她便点头道:“好啊。”
    两人一路走着,中途还路过了贺宴舟平时当值的值房,他进去取了一件披风出来:“姑姑,你今日淋了雨,我怕你着凉,给你拿了件披风,你披着点吧。”
    秦相宜看着对方递来的青蓝色鹤纹披风,她愣了愣,才接过披在了肩上,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了一口气,贺宴舟的气味现在便是全裹在她身上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路时,她刻意落后了半步,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她此刻的眼神并不清白,他的气味环绕着她,她想她很难做到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