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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穿越指南 第964节
    樊楼是正规酒楼,这里不是什么妓院。
    但会长期请来名角唱歌跳舞,如果客人有需求,只要出得起价,也会去别处邀请名妓来作陪。
    “没兴致。”
    赵楷居然就这么走了,也不玩骑马坐轿的游戏,自己扶着栏杆踩着楼梯下去。
    他溜达着走出樊楼,谁也不上前阻拦。
    掌柜的只是默默添上一笔账,刚才那些店伙计也是有服务费的。
    赵楷一路散步走到艮岳,这里是宋徽宗搞出的最大的土木工程,就连山上的一块太湖石都被封侯。
    如今的艮岳,相当于开封人民公园。
    山顶的天文观星台已迁去洛阳,山脚处则开了许多店铺。
    山上有好多奇花异木,来自天南海北,沾染着无数百姓血汗,而今也乏人照料自生自灭。
    赵楷在艮岳东看看西逛逛,时而停下脚步,跟山上的石头或花木说话。一会儿突然发笑,一会儿又突然痛哭,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明显有问题。
    走得累了,赵楷就原地躺下睡觉,也不管是否有蚊虫叮咬。
    一觉醒来已是半夜,开封城内依旧有灯火。
    赵楷摇摇晃晃下山去,中途摔了一跤,滚落好几米远,身上多处擦伤流血。
    他肚子饿得慌,却没有去樊楼,而是钻进一条巷子拍门。
    这是一家青楼,有钱也只能在外院吃喝,想进内院是比较困难的。
    大门打开,负责迎接的小厮,一看是赵楷来了,连忙躬身笑道:“赵相公快请。”
    “谢娘今日有客吗?”赵楷问道。
    小厮回答:“不巧了,今日有一位贵客。”
    赵楷说道:“给俺一处院子,弄些酒菜来,还要有纸笔。”
    “赵相公今日要作画?”小厮大喜过望,“相公快里面请,小的这就去安排。”
    第981章 精神病人思路广
    十多支烛火在屋中摇曳,一大张泾县纸被小厮铺开。
    泾县纸就是宣纸,宣州的宣。
    赵楷还在慢慢喝酒,时不时夹菜塞进嘴里。他的脸上逐渐出现醉意,眼神也变得飘忽起来,但筷子却握得极稳,能准确夹起盘中细小的肉块。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赵楷厉声呵斥道:“滚!”
    正在帮忙调墨的青楼小厮,被这声音吓得双手一抖。
    门外,开封名妓谢云云,正跟一个年轻男子并肩而立。
    男子叫做张放,是已故阁臣张叔夜的侄子。其父为张叔春,即张叔夜之胞弟,历史上抗金中箭而亡。
    这个时空,张叔春自然没有抗金中箭,在浙江提学使的任上病逝。
    有一个做阁臣的伯父,有一个做提学使的父亲,虽然这两位长辈都已病故,但张放这位公子哥依旧显贵无比。
    至少在这开封府,大部分人都要给张五郎面子!
    他听说赵楷正在作画,立即带着名妓过来,谁知还没进屋就被呵斥滚蛋。
    张放顿时大怒,挽袖子想要踹开房门。
    名妓谢云云连忙拉住,低声说:“五郎乃名宦之后,莫要与一狂人计较。便是把他打一顿,传出去也是徒增笑料。若是他不慎伤到五郎,恐怕旬月之间就能传遍开封府。”
    张放闻言,抬起的右脚又踩回地面。
    是啊,跟一個疯子计较什么,自己打输打赢都会闹笑话。
    这赵楷就像街边一坨狗屎,只要沾上就浑身带臭,绝对不能随意招惹。
    利用人脉关系,把赵楷弄进大牢也没用。
    赵楷因为酒后妄言,已经被关进去好几次了。因为身份特殊,牢头不敢过于虐待,也就挖苦讽刺几句,还得乖乖给他送牢饭。
    谢云云又说:“此人的名气越来越大,五郎何不耐心等待?等他画完再以重金求购,这事让人传出去以后,五郎必得虚怀若谷之美名。他这幅画越好,五郎的美名就传得越广。”
    张放点头微笑:“谢娘所言极是,俺便在门外等着,且去把酒菜也搬来此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整坛米酒都被赵楷喝完,中途还醉醺醺的在屋内墙角处撒尿。
    小厮也不敢劝,只能傻站着等待,手里的夜壶也没递过去。
    “哐当!”
    一张凳子翻倒在地,不晓得是赵楷撞倒的,还是他故意给踹翻的。
    画笔有不同规格的好几支,赵楷随手抽起一支。
    小厮说道:“墨有点干了,小的……”
    话没说完,赵楷已将他推开,然后用嘴咬着画笔,腾出双手亲自去调墨。
    小厮被推得差点摔倒,默默退开站到一旁,全神贯注观察每一个动作——他在偷学赵楷的画技!
    调好画墨,赵楷却呆立不动,莫名其妙又在走神。
    良久,赵楷转身四望。
    小厮忙问:“相公在找什么?”
    赵楷充耳不闻,仿佛小厮就是一团空气。他先是到处看,接着醉醺醺的满屋子走动,最后不知从哪儿找出一块抹布。抹布蘸墨,按在纸上糊来糊去,很快就留下好几大团墨迹。
    泼墨画,唐朝就有了。
    但一直不是主流,甚至泼墨创始人的技法都已失传。
    自五代到北宋末年,写实派渐渐统一画坛,并在徽宗朝达到艺术巅峰。必须构图严谨,必须细致入微,极致追求形似而兼有神韵。
    如果画得出格了,就是不合法度,就是没有师承!
    写意派也有,但难登大雅之堂。
    比如文同、苏轼、米芾等人,就喜欢画一些小写意。这种画法叫“墨戏”,也叫“文人墨戏”,属于工作之外、茶余饭后的消遣。
    宋代画坛风格的重大转变,是在衣冠南渡、江山残破之后。
    而这个时空,缺乏如此契机。
    大明这些年的强盛富庶,导致写实派继续畸形发展。宏大、壮美、瑰丽、色彩、精致、法度、师承……才是画家们的极致追求,其余都属于离经叛道的微末技巧。
    翰林画院的御用画师们,更是一天到晚着眼于富贵与盛世。
    小厮默默的上前半步,只见画纸的右上角,那团墨迹被赵楷挥毫填充,很快就有了山岳的模样。
    具体技法叫“大斧劈皴”,是徽宗时期的御用画师李唐所发明。
    到了大明新朝,李唐做过翰林画院的院长,还跟李清照一起研究过金石。他没有被金国掳走,也没有在落魄当中突破,而是在清闲富贵当中病逝。
    李唐发明了“大斧劈皴”,却依旧属于写实派,而且是写实派领袖。
    赵楷在做皇子的时候,曾跟着李唐学习画技。他此刻对于“大斧劈皴”运用,跟老师李唐完全不同,更加肆意放浪,完全不讲法度,也不注重细节。
    如此种种,都跟当下的画坛背道而驰。
    除了具体的画法,赵楷还在画纸的左上部分大面积留白。只在巨大的空白之间,画一轮极小的坠落的黑日做点缀。
    鸡鸣声传来,赵楷写下“艮岳”二字,又署上自己的姓名。
    他从腰间摘下印章,扔在画桌上说:“盖上。”
    说完就不管不顾,挥臂把饭桌上的杯碗扫开,整个人躺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杯碗落下,哐当当碎了一地。
    房门突然被推开,张放问道:“画完了?”
    小厮正在落印,回答道:“画完了。”
    张放说:“再取二十支蜡烛点上,这些蜡烛有一大半都燃尽了。”
    屋内重新变得光亮起来,伴随着赵楷并不响亮的呼噜声。
    张放和谢云云,围着这幅大写意仔细观赏,眼睛里全是震惊之色。
    整幅画的构图中心应该是樊楼,但焦点却是右上角的艮岳。
    艮岳显得出奇挺拔险峻,开封城内的一座人工小山,竟然画出了巍峨华山的感觉。外形和比例都不像艮岳,但一眼又能够认出是那里。
    开封城内的宫阙和厢坊,全然成了烘托艮岳的背景板。
    那些建筑甚至找不出明显的线条,东一团墨,西一团墨。隐约可以看出,哪里是皇宫,哪里是樊楼,哪里是钟楼,哪里是桥梁……
    苍凉,冷峻,甚至带着几分鬼气!
    这不是富庶繁华的开封城,更像是另一个时空,遭遇靖康之难后的人间鬼蜮。
    尤其是大片留白之间的那轮黑色落日,仿佛散发着无尽的黑色光芒将整个开封给笼罩。
    张放嘀咕道:“俺怎看得背心发凉?这画的是开封城吗?”
    谢云云指着酣睡的赵楷:“或许是他眼里的开封。”
    张放说道:“这幅画必须买下来,但不能私藏,更不能流落民间,应当献给官家决定是否毁掉。”
    一直坐到墨迹全干,张放拿出二百贯宝钞,交给谢云云说:“这是画钱,等酒醒了再给他。这幅画俺带走了,送去洛阳面圣。”
    谢云云屈身行礼:“五郎慢走。”
    ……
    数日之后。
    朱铭看到了这幅《艮岳》,感慨道:“此人已心如死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