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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第1499节
    多年之前,从宗主那边,他得知一事。贺小凉在北俱芦洲,曾经公然对外宣称,她已经有了一位山上道侣,只等对方点头。
    高剑符愈发心情凄凉,喃喃道:“我又是何苦。”
    总觉得自己比那风雪庙魏晋都不如了。
    当一位心爱女子,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这份滋味,喝水都是愁酒。
    他更无法接受,被贺小凉认定的心中道侣,竟是当年那个骊珠洞天里边的草鞋少年。
    思来想去,哪怕他不断回忆当年那场初次相逢,高剑符都只能记起是个脸庞微黑、身材消瘦的泥腿子,寒酸,胆怯,太不起眼。
    贺小凉转过头,轻声笑道:“心上人有了心上人,就这么难以接受吗?我就觉得天没塌,道路还在。”
    高剑符神色黯然,点头道:“你能接受,我做不到。”
    贺小凉摇头说道:“很多时候的做不到,就是自己与自己说多了,次次扪心自问,只作一答,才会真的做不到,所以我们才要修心。”
    高剑符苦涩道:“我不是在与你说道法。”
    贺小凉笑道:“你不与我说道法,又能说什么?”
    高剑符心中悲苦至极,眼前这女子,从来都是这样,说话做事修行,都我行我素,道心通明。可越是这样,越是让旁人牵肠挂肚,割舍不下。
    贺小凉提醒道:“再这么放任不管,你的心魔,会让你一辈子无法跻身上五境。这次祁天君故意带上你,所求何事,你当真不明白?是希望你与我重逢后,能够慧剑斩情丝,当断则断。”
    高剑符转头望向鸳鸯渚的河水,好像都是心湖里的愁酒,只恨饮不尽,不见底。
    贺小凉心中叹息一声,不再多劝。
    高剑符久久不曾收回视线,轻声问道:“他到底有什么好。”
    有些痴心人,只希望遥不可及的心上人,天下男子都配不上,连同自己在内。
    七情六尘五欲,人在红尘里滚。
    贺小凉说道:“我之大道契机所在,不是他好不好的问题。”
    言下之意,就是好也是心中道侣,不好仍是道侣。
    高剑符喃喃道:“早知道,当年就在中部陪都战场,死了算。”
    贺小凉哭笑不得。
    高剑符看着身边女子的细微表情变化,竟是痴了。
    陪着桂夫人走在两人身后的老舟子,一样在没话找话,说道:“蛮荒桃亭,名副其实,确实豪杰。”
    一头蛮荒天下出身的飞升境大妖,敢在文庙重地的鸳鸯渚,能将那南光照收拾得服服帖帖,顾清崧还是比较服气的。
    唯一不太服气的地方,就是那位桃亭兄,是个飞升境,境界一高,就略显美中不足。这就不如自己这个从仙人跌境的玉璞了。
    顾清崧瞥了眼清凉宗的女子仙人,听说这个小师妹,与那陈平安很有些不可告人的故事。
    老舟子心中盘算着,回头怎么与那小娃儿讨教学问,前辈架子,就别摆了,不讨喜,他这个人,分得清轻重缓急,一向被山上公认,行事稳重,言语得体。
    陈平安这个小贼,真是人不可貌相,深藏不露啊,当年连他都看走眼了,误以为是个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愣头青,懂个屁的男女情爱,不曾想真是个无师自通的绝顶高手。
    失之交臂,扼腕痛惜,直教人悔青肠子。
    只说那本横空出世又骤然停刊的山水游记,顾清崧简直就是所有翻书看客当中,最虔诚的一个,翻来覆去被他背了个滚瓜烂熟,许多陈凭案与各色女子相逢,那些言语对话的精妙处,都给他一一拿笔圈画起来。只可惜学成了十八般武艺,偏偏走到了桂夫人身边,连话都说不出口,与书上所写,心中所想,差距太大了,纸上得来终觉浅啊。
    顾清崧一边觉得陈平安那小子的天赋异禀,一边伤心自己的资质鲁钝,都不知道与陈平安虚心请教那门学问,哪怕对方真愿意倾囊相授,都不晓得自己能够学到几分功力,忍不住轻声喊道:“桂……夫人。”
    桂夫人置若罔闻。这个仙槎,只与陆沉学成了一门本事,牛皮糖。
    顾清崧试探性说道:“金粟能够与孙嘉树走到一起,是桩不错的姻缘。”
    桂夫人还是没有言语。寻常人还好说,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理他作甚。
    顾清崧小有得意,此遭没有挨骂,是不是意味着有眉目了?
    河边道路上,两拨人迎面走过。
    顾清崧神色古怪,是那徐铉与好友路过。
    奇了怪哉,怎的一个个,都非要喜欢贺小凉这个小师妹。
    双方都没有什么眼神交汇,只当是陌路相逢。
    等到走远了,徐铉才回头望去。
    对那个跟在贺小凉身边的高剑符,报以冷笑。
    林素依旧在说先前那场切磋,道:“剑术高明,一直藏拙,面对一位仙人,竟然还能留有余力,非我能敌,一步慢步步慢,说不定这辈子都要望尘莫及。”
    徐铉没好气道:“你想笑就笑,那个家伙,就是贺小凉心中认定的山上道侣。”
    此人曾经在北俱芦洲,与贺小凉在济渎西边的入海口相逢,据说这对男女,还曾一起登山海边高台,看那天高海阔。
    在那之后,就是贺小凉与徐铉,在花翎王朝圈定地界,厮杀一场,贺小凉出手极重,不但伤了徐铉,还斩杀了徐铉身边两位金丹境婢女,直接夺了咳珠、符劾两把刀剑,事后贺小凉随便丢在了清凉宗山门口,放话一洲,让徐铉自己去取,如果没胆子又没本事,就让师父白裳帮忙。
    那会儿远游他乡的青衫客,徐铉是有机会宰掉的,可惜贺小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情关门口,门内下五境,完全可以随便笑话门外的飞升境。
    林素笑道:“你如果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此事。我知道他跟刘景龙是朋友。”
    林素是典型的山中客,幽人独居,潜心问道,不问山外世事。天下事是天下人的事,修道一事,才是需要上心的自家事。
    火龙真人曾经评点过林素,是个不缺仙气的修道胚子,就是没什么人气,不该生在北俱芦洲,投胎皑皑洲,出息更大。
    褒贬皆有,既是骂人,也是夸人。
    不过对北俱芦洲的修士而言,别说被趴地峰老真人夸一句,给骂个半句,都是荣幸。
    至于火龙真人顺便骂了那皑皑洲,也算事?这叫给皑皑洲脸了。
    曾经的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徐铉第一,林素第二,太徽剑宗的刘景龙排在第三。
    因为贺小凉的缘故,徐铉受伤极重,原本极为顺遂的破境,跻身上五境,成为剑仙,被极大延缓脚步。
    结果前几年最新出炉的年轻十人,徐铉依旧第一,但是刘景龙和林素都已经不在此列,林素是因为跌境。
    山上恩怨,不会因为某一方的与世无争,就此罢休。只不过林素对此看得很开。
    刘景龙则是因为接任宗主之职,不合适。加上跻身了玉璞境,三位剑仙的先后三场问剑,郦采,董铸,白裳,刘景龙都一一接下。于是北俱芦洲都认可了刘景龙的剑仙身份。就不拿来欺负那些还在登山的晚辈了。
    林素心声说道:“你悠着点,别落话柄。当下那个年轻剑仙,与谁问剑都是占便宜。”
    徐铉微笑道:“山上道路迢迢,不争一时高低。”
    林素有些疑惑,总觉得好友是话里有话,不过他实在无心纠缠这些山上恩怨。
    鸳鸯渚岛屿上,严格已经跑去“抱得美人归”,天倪也打好了腹稿,回了鳌头山那边的宅邸,开始落笔,今天鸳鸯渚风波,值得大书特书,只等文庙解禁山水邸报了。只剩下个芹藻,找到了那位福地四位命主花神之一的梅花花神,玉面。
    其实文人墨客赠予这位花神的雅名,实在太多了。只说这次文庙议事,不谈那些文庙圣贤,苏子,柳七,曹组……就都有过脍炙人口的咏梅花诗词。
    以至于她每过百年,就会换一个名字。与那女子每天更换妆容,其实差不多。
    比如她曾经比较喜欢那个“清客”,等到连那瑞凤儿都得了个“羽客”名字,她就将其打入冷宫,彻底弃而不用了。
    此外艳魄与癯仙,都是她比较钟情的。
    至于百花魁和玉霄神,名字太大,浩然读书人敢给,她可不敢拿来用,只敢私底下喜欢,篆刻在藏书印、玉佩上。
    至于那驿使……算了吧,委实是土气了些。
    芹藻笑问道:“去熹平石经那边瞧瞧?”
    她点头答应下来。
    这位花神娘娘,与几位山君关系莫逆,比如山中多菖蒲、山上亦多梅树的九嶷山。而同为福地命主花神之一的水仙花神,就与五湖水君关系极好,这是大道亲近的缘故,争抢无益。
    曾经有个偷偷逛荡百花福地的剑客,替她打抱不平,蹲在庭院墙头上,嚷着什么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霜欺弯腰。姐姐你放心,总有一天,我就算踏破铁鞋,找遍浩然,都要帮姐姐找回场子。
    一开始,将那人当做了油腔滑调的登徒子,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没有误会他,他就是。
    可惜此次雅集酒局数场,都没能见着那个喜欢远游的浪荡汉。
    严格到了鳌头山府邸,南光照一震衣衫,蓦然清醒,老人站在庭院中,一双眼眸,精光四射,收起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水袍。
    只说修缮一事,就需要消耗一大笔谷雨钱。更麻烦的,不在钱,在那些被嫩道人打碎的炼化江河。
    南光照此刻,哪里还有半点重伤的样子。
    看得严格有些心悸。
    南光照其实当真受伤不轻,只是不愿与严格交心罢了。
    先前在那小天地内,嫩道人只给他一个选择,要么装死,要么被他活活打死。如果识趣选择前者,回了鸳鸯渚,还要记得多装一会儿。
    嫩道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现出真身,一爪按住法相身躯,一嘴咬住南光照的法相头颅。
    此刻严格虽然心中惊讶,仍是满脸愧疚道:“南仙师,是晚辈多此一举了。”
    南光照当然清楚严格是个什么货色,但是此次鸳鸯渚,遭此大劫,消磨大道不说,更是颜面扫地。
    身边有个仙人严格,心里终究好受几分。
    南光照神色和悦几分,“有劳了。”
    严格满脸受宠若惊,抱拳道:“不敢。”
    南光照随即开门见山道:“挑选出两三个严家子弟,送去我山头修行。”
    他娘的,云杪这个家伙,如果事后没点表示,老子就去他那九真仙馆走一遭!
    严格抱拳低头道:“不敢太过叨扰南仙师,晚辈家族这边,只有一个资质尚可的严厉,值得南仙师在闲暇时,稍稍指点几句,就是这孩子的莫大造化了。”
    其实严格最看好严律,因为那小子是剑修,还去剑气长城历练过。但是严格又不是傻子,这会儿给南光照送上门去个剑修,算哪门子事。
    所以算是白白便宜了那个严厉。
    南光照眼神闪烁不定,云杪当年在那场云波诡谲的谋划中,偷偷摸摸欺师灭祖,对外宣称是师尊闭生死关,不幸尸解。云杪与他道侣这对狗男女,得了那桩天大机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真当他是傻子吗,看不真切九真仙馆的变故?云杪的那位传道恩师,是出了名的惜命。
    而那仙人云杪,没有直接返回鳌头山住处。
    在鸳鸯渚下游处,飘落在地,抖了抖袖子,将那李青竹摔在地上,再挥袖起迷障。
    云杪默不作声,眼神冰冷,看着这个曾经的得意弟子。
    李青竹战战兢兢起身,委屈万分,“师尊,那剑仙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云杪一挥袖子,打得李青竹身形旋转,摔落在地,又被一扯,被云杪用那白玉灵芝敲在额头,贴地不起。
    李青竹趴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