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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他将脏水倒掉,从井里另打一桶,用木盆盛着端到卫风跟前,举在对方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卫风有些惶恐,他对夜泽和自己的身份悬殊有着清晰认知,向来是将自个儿放在侍从位置的——即便夜泽待他宽厚,卫风虽偶尔逾矩也不敢放肆,像这般让主子端水服侍自己简直是他罪过。
    “快放下,我自己来——”卫风刚要去夺,夜泽却淡声道:“洗你的,再耽搁饭菜都凉了。”
    卫风拗不过,惶恐地将手伸进去。
    夜泽看着水波晃荡,头一次觉得卫风的手还挺耐看,骨肉匀停,纤长白净。
    他撩起眼皮,视线移到卫风脸上。
    几月躬耕劳作并未让这人晒黑半分,一如初见时白皙俊秀、斯文儒雅,身上那股少年书卷气息也不曾被消磨,比庄子里教书的老秀才看着更有学问。
    夜泽想起许多人,一一拿来跟卫风相比,发觉总是卫风更胜一筹。
    ……说来也怪,似乎前夜之后,自己心中压抑百年的那股郁结开始有了疏散迹象,竟然也能看到旁人的长处了。
    从前是见花开思花败,看到个活物就会幻视其死亡腐烂的景象,嫌白日太亮堂夜晚太昏暗,厌世到极点,恨不得世间所有会喘气的都死绝才好。
    唯一能让他不那么烦躁的,只有日头将起未起的时候。
    天地仍是灰蒙蒙的,一线霞光从海面辉映四方,弱水之上波光潋滟,粼粼点点投向昆仑山岳,偶尔清风吹皱水面,光斑便落到他手心,带来一点虚幻暖意,转瞬即逝。
    此刻看着眼前人,夜泽像是看到那股在晨曦微露时拂过弱水的清风。
    第14章 宿处
    “……怎么了?”卫风被夜泽盯得窘迫。
    夜泽摇头:“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你长得不错。”
    语气十分平静,像阐述什么再浅显不过的事实。
    卫风霎时呛住,露出几分赧意。
    “别乱说了……”他低声难堪道。
    若是旁人夸他貌若潘安颜比宋玉,卫风尚能一笑置之,可夜泽容色艳绝、风华耀世,讲这话难免多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偏袒暧昧。
    夜泽随手搁了水盆,坦然道:“没乱说。”
    他一生毁于皮相,从不觉得自己周正。好看的男子绝不是他这种模样,要么像白泽英武沉稳,要么似卫风俊秀内敛——不过还是卫风好看些。
    夜泽私心评价。
    卫风晓得夜泽秉性,从不虚与委蛇,大概是前夜二人刚做过那种事,此刻博得对方另眼相看也是情理之中。
    唯恐再掰扯下去夜泽还要语出惊人,卫风缄口不言,扶着石桌小心落座。
    夜泽见卫风不接话,踌躇着坐到他旁边,轻咳一声:“那在你眼中,什么模样称得上好看?”
    他虽嫌自己样貌怪异,可卫风是否也这样看待?
    卫风沉吟片刻,温声道:“人间无正色,悦目即为姝。”
    夜泽虽没念过多少书,却也大抵猜到语义,宛如拨云见月,他顿时明悟。
    ——凡事并无绝对,是非但凭人心。
    恍惚什么虚无缥缈的灵光一闪而过,待夜泽去寻却杳无踪迹。
    卫风看着满桌荤食胃口缺缺,只舀碗鸡汤啜饮,拿起块烙饼,咬下一口神色微变。
    这饼酥脆新鲜,味道虽好,却不是母亲做的。
    他随即看向夜泽,不料夜泽也正看着他。
    对方眉宇间似有忐忑,断断续续地问:“你、你还想去漠北么?”
    卫风一时错愕,心想不是你一直要送我离开?
    只是自己还没来得及张口,又听夜泽道:“其实……你也不是非走不可。”
    卫风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瞧着夜泽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懂事地递去台阶:“嗯,我不走。”
    夜泽如释重负,攥紧的指节慢慢松开。
    “我知道你思念父母,”斟酌片刻,夜泽还是道出打算,“只是漠北偏远,如今已是十月,若此刻动身,到了也是天寒地冻,你必定禁不住风雪……不如等明年,开春以后我带你去探望他们。”
    说完又补充:“还是要回来的。”
    此处庭院蕴含昆仑本源气息,与夜泽同出一脉,可镇怨憎,他离不开。
    既然他走不了,那卫风自然也得回到这里。
    卫风闻言眼中蓦地有了光彩,有些失态地抓住夜泽的手:“当真?”
    夜泽状似无意瞟一眼,回握点头:“当真。”
    得此承诺,卫风登时笑弯了眼。
    “你可不能诓我。”他强调着。
    夜泽直直望向他眼底,目光坚韧柔和:“我必不负你。”
    闻听此话,卫风蓦地难为情起来,慌乱地别开视线:“……快吃吧。”
    攥着自己的手掌温厚有力,卫风心如擂鼓,突兀想起一件事来。
    上月观音诞他去寺院烧抄祝经文时,曾顺带为自己和夜泽分别求过签。
    他的签纸有云: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而夜泽的签解则短短七字:道不同,不相为谋。
    一个下下签,一个上上签。
    卫风看完默然不语,随手就着香烛焰火点燃两张签纸。
    他在飘散的灰烬里跪拜满殿神佛,神色虔诚萧肃。
    ……纵使异道殊途,仍求苍天赐一场殊途同归。
    “怎么了?”夜泽觉察到卫风出神,捏捏他的掌心。
    卫风轻轻抿唇,浅笑摇头。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
    何况天下事非桩桩件件人力可及,但求无愧于心、无愧当下。
    过午,林老爷差小厮来请卫风上门为小公子授课,他忍着身体不适在林宅呆了两个时辰,结束时正逢日落西山。
    卫风留了功课,谢绝林府牛车,准备步行回家。
    刚出府门,便看见石狮旁立着个熟悉的人。
    卫风脸上不自觉挂上笑意,脚上步履加快,走近时才道:“等久了么?何苦来,也不是找不到家……”
    夜泽道:“见你房里墨锭快用尽了,去买了几锭——瞧瞧。”
    他拉开油纸包,递到卫风跟前。
    卫风眼前一亮,小心捏起一块墨锭,对光细细察看,凑在鼻间轻嗅,清幽药香沁入肺腑。
    “李氏松烟墨。”卫风赞叹道。
    民间素有“千金易得,李墨难求”的俗语,正因此墨制作工艺繁复,既可作画也可作药,有疏经止血的功效,能保字画千年不腐。卫风曾被太子赏过两块,却也不及这样乌黑细腻的极品。
    他翻来覆去地看,有些爱不释手,迟疑道:“很贵吧?”
    夜泽只是看他,摇摇头:“你喜欢就好。”
    卫风想到家中债务,将墨放回去,忧心忡忡道:“别再买如此金贵的东西,我不过抄些书本,犯不着的。”
    夜泽不置评价,将墨收好后,低头对卫风耳语几句。
    卫风听完满眼惊诧:“那条蛟龙竟这样值钱?”
    他想到夜泽所说的宝库,难免唏嘘,不知恶蛟是作了多少孽、劫掠多少往来船艞才积攒下来的……可怜那些葬身江海的苦命人。
    细细算来,夜泽这几月来杀了不少恶妖,虽是为讨赏金还债,到底解决地方隐患,免了不少百姓后顾之忧。
    佛说功德圆满,夜泽除暴安良的行径约摸能算作积攒功德,若真是圆满了,是否就能白日飞升?
    可惜不知夜泽修的什么道,奥义相通与否。
    卫风扼腕可惜,心叹自己读的书还是少了。改日寻些仙道志怪的古籍,看能不能找到助益夜泽修行的法子。
    落日熔金,斜阳遍洒,他们在余晖里并肩而行,漫步归家。
    待到夜色降临,卫风沐浴后回了卧房,夜泽在屋外磨蹭许久,待到再无杂事可做后便只能看向紧闭的卧房门,心里逐渐焦躁。
    他不想再睡堂屋了。
    但卫风关门是什么意思?不愿他进去吗?
    夜泽刚要用神识一探究竟,门忽地开了。
    卫风早看到对方在门前徘徊不定的身影,并不惊讶。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移开目光。
    夜泽这会子有些尴尬,手乱指一通,磕巴道:“那个,你睡,我,我回去隔壁——”
    他刚转身,垂落的腰带被人拽住。
    夜泽呼吸微滞,回头,只看见卫风微红的耳尖。
    “……给你腾了地方,把堂屋里的东西都收拾搬过来吧。”卫风低头道。
    对方说话声音那样轻,夜泽感觉心里像被猫挠过一样痒。
    他往前两步踏进门槛,随手合上了门。
    卫风被逼迫得连连后退,不慎撞上小桌,茶具顿时哗响。
    他忙回头扶住瓷杯,转过来发觉夜泽已经欺身上前,近在咫尺。
    卫风本能抬手挡了一下,夜泽立时捉住他的两截手腕,反铰在背后用一只手攥着,腾出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低头吻住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