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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明明她才是那个冒然造访的客人,可一众人围坐在一起,主家的人看起来似乎比她还要局促。要说他们只把她当作了孟见清的女秘书,偏偏又给了她最周到的礼宾待遇。
    再看叶家夫妇两人对孟见清的态度全然不像是对着自己亲外甥,表里虽然亲和,但话里话外总透着点恭敬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生分。
    还有孟见清那位外祖。
    他们坐在这儿那么久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刚刚还是他催促着他们赶紧进屋。
    总之这一家子人看着太奇怪了。
    沈宴宁低着头,心里百转千回。
    晚饭是和叶家一起吃的,也是在这个时候,孟见清的外祖由人扶着从二楼颤巍巍下来。
    他的背佝偻得很厉害,每下一步楼梯人都要抖几抖,望向他们的眼神,时而清醒时而混浊。
    沈宴宁才发现他外祖有阿尔兹海默症,大部分时候都不太认人,却认得孟见清,拄着拐杖走过去的那几步格外精神抖擞,还能扯着嗓子骂:“臭小子,你还知道回家啊!”
    黄花梨木的拐杖就这么砸在孟见清身上,他一声没吭,反而笑嘻嘻地把头蹭过去。
    老人家哪真舍得打,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于是像小时候那样拍着他的背,眼神直直地看向窗外,良久,喃喃道:“雪都下这么大了......”
    许久他转过身,表情有些迷茫:“......廷言怎么还不回家?”
    孟见清的身体一僵。
    老人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无措茫然地像个孩子,急急地说:“不好意思啊,我认错人了,你不是我孙子......你不是我孙子......”
    他越说越激动,一遍遍重复着,说到后来,开始大口大口喘气。
    叶家的人见状,连忙喊来家庭医生。
    这样的情况显然已经处理过很多次了,家庭医生熟练地将他拉到一旁坐下,极有耐心地安抚他的情绪。
    老爷子一点点平缓下来,意识却依旧不清,嘴里念叨:“你不是我孙子。我们家廷言还要再黑一点......他当兵的......这么白是要被营长骂的......”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何人都进不去,孤寂得让人不忍心打扰。
    忽然,他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老泪纵横,声音凄厉而颤抖:“我孙子死了,我女儿也死了,外孙也死了,都死了......”
    窗外的雪静静地下着,院子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屋子里柴木噼里啪啦地燃着,有人在低低地抽泣。
    壁炉上方的壁龛里挂着一张黑白相片,里面的人头戴一顶军帽,沿下眉眼清朗,明亮的眼睛里盛着热血和坚定。
    这个冬天注定是凄怆而鲜艳的。
    沈宴宁目睹了一场悲恸的失亲之痛,她无法彻底感同身受,因而在这一群触目伤怀的人眼中显得或许有些漠然,但至少是有过动容的。
    相较之下,与之有血缘关系的孟见清则表现得太过于平静了些,平静地起身,平静地告别。
    离开叶宅时,叶昭颜因为悲伤过度没有前来相送。大雪盈尺的门口,孟见清的舅母红着眼眶,风将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丝吹乱,她哽咽着说:“见清,帝京离多伦多太远,以后不要再费精力飞来了,我们现在都很好。”
    那日的风雪太大,将院子里半棵树吹倒,沈宴宁只听到他一句很轻的声音陷在雪地里。
    “好。”
    得到这么一句回答,她似乎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脸上真正流露出了长辈对小辈的笑意,衷愿地祝福他觅得良人,前尘似锦。
    多伦多的黄昏,寒风阵阵,雪花飘洒,远处教堂里传来悠悠的钟声,毫无破绽的雪地里留下一串大小不一的脚印。
    沈宴宁笨拙地上前,拍拍他的背。
    孟见清转身,疑惑。
    她张开双臂,笑得灿烂,“孟见清,你冷不冷呀?要不要抱一抱?”
    孟见清强压着嘴角笑容说不冷。
    “可是我好冷呀。”她是装疯卖傻的高手,在这方面始终技高一筹,直愣愣地扑进他怀里,将他一整个熊抱,“这么冷的天还是要抱着暖和。”
    孟见清一时没站稳,两个人齐齐倒在雪地里。
    没有过这么傻的时候。
    他这么想着,却没有起来,望着天,看见一只鸟起落。
    湿冷的雪开始渗进衣服里,忽而,他抬起她的手背吻了一下。
    “阿宁,我们回家吧。”
    第33章
    2018年是怎么过去的沈宴宁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三万英尺高空下,白雪皑皑的多伦多逐渐模糊。
    孟见清躺在头等舱的座椅里,倦意扯宽他的双眼皮, 让他看起来格外柔情, 可她知道的,他不会再来这个一入秋就开满枫叶的国度了。
    临别前,叶昭颜来机场相送, 跟在身边的依然是尚青州。
    听说两人是青梅竹马, 相恋十余年, 大学一毕业就扯了证,结婚不到一年就有了孩子, 如今她二胎临盆在即,尚青州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这样层层呵护下长大的女孩,连眼底都透着幸福的光彩。
    沈宴宁很少艳羡旁人,但看着她顾盼生辉的眼睛,心底也不免泛起了酸。
    在多伦多的这些天里,几乎天天暴雪烈风,离开那日,天气却出奇得好。敞旧的阳光弥漫在空气里,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
    叶昭颜红着鼻头,抱着孟见清的胳膊, 很是难过:“哥,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这辈子都是我哥。”
    孟见清是怎么回的?
    那天的阳光刺眼, 沈宴宁记得他一直在笑, 笑得狂咳不止才停下,说:“我不是你哥还能是谁?”
    隔着一道相似的血缘, 叶昭颜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一点点抽离,她固执地拽着他的手不肯放,“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机场的广播里播着飞往帝京的航班信息。
    她迫切地又追问了一遍,声音带着隐约哭腔。
    良久,孟见清抬起手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摸了摸,轻声说:“加拿大的冬天太冷了。”
    加拿大时间下午四点整,飞往帝京的航班正式起飞。
    机场外,叶昭颜泪流满面,哭得撕心裂肺。
    尚青州扶她进车里,柔声安慰:“颜颜,我们回家了。”
    ......
    飞机平稳地飞行,热情的乘务员尽心尽力地服务好这位vip客户。
    孟见清的表情始终淡淡,过度的冷漠使他的眼睛变成淡蓝色,与舷窗外层层叠叠的云融合。
    沈宴宁就是在这样一双眼睛里迎来了新的一年。
    2019年的开年很不顺。受国际金融危机的影响,国内不少企业股价大跌,小资企业纷纷破产倒闭,使得大学生就业难上加难。
    在那个外语学生高喊学小语种没有出路的困境下,沈宴宁顶着双份毕业论文的压力修完了国际关系的学位。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孟见清送来了一个消息——
    梁宵一和叶幸要订婚了。日子定在三月,春暖花开,是个喜结连理的吉日。
    沈宴宁收到这条消息时,教授在讲台上做最后致辞——天上白云,聚了还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她望着窗外萧瑟静寂的校园,心里五味杂陈。
    替华今抱不平吗?
    可从一开始结局不就已经注定好了吗?他们之间哪有什么天长地久的机会,兜兜转转到最后不过一句曲终人散罢了。
    那她和孟见清呢,结局会一样吗?
    孟见清最近迷上了看戏。数九寒天,温上一壶六月霜,可以闲赋半日时光。
    从加拿大回来后沈宴宁总觉得他身上的淡漠比从前更甚,寡淡得没有一丝人气。她迫切地希望他开心点,于是拣着学校里发生的趣事一件件讲给他听。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那双蒙雾的眼眸里才会撕开一道裂痕,浮上浅浅笑意,说:“难为我们阿宁了。”
    戏台华丽的金红色藻井悬在眼前,下午的光线充足,从二楼玻璃窗里透进来,尘烟飘渺浮动,混着台下咿咿呀呀的戏腔,恍如穿越时空。
    她的心意他都知道。
    一出戏唱完,茶壶已见底。沈宴宁憋了一肚子涨水,悄声说要上个洗手间。
    孟见清坏笑,附耳和她说几句风流话,“快去,别憋坏了小阿宁。”
    沈宴宁脸涨得通红,感觉身下一股幽幽凉风,瞪他一眼,逃了出去。
    戏楼的洗手间里燃着檀香,味道浓厚得刺鼻。她站在洗手台前一边洗手,一边回想孟见清家中那股清淡的老山檀。